天又黑了,六盘水的天似乎比别处黑得更早一些。这个城市甚至没有月光。彭雨独自一人,走在孤怜怜的大街上。他在犹豫,要不要回到场坝茶叶林,将那把丢弃在农家菜地里的砍刀捡回来。重新买一把同样的刀,需要再付200块钱,而从现在这个地方到茶叶林,只需要1块钱的公交车费。但问题是;没有谁可以保证得了那把砍刀它依然还呆在原来的位置,回去也许会白跑一趟。到底去不去呢!
电话响了,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号,打到新开通的手机卡上。彭雨接听了电话,不耐烦地‘喂’了一声,那边一个男中音问道:“你是华儿吗?”彭雨冷冷地回答:“没错。是我。阁下有何贵干?”现在他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
对方语气亲切,高兴地道:“总算找到你了,你知道吗这些天我可一直在找你。我问了至少有五个人,这才弄到你的电话号码?”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彭雨依然不冷不热。
那人说道:“你到现在还没听出我的声音呀?我亲爱的表弟。也对,咱们兄弟俩有十年没见了,可是我明明记得你当初在浙江时咱俩时常打电话的。我是代小青,你不会告诉我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吧?你现在哪里,我来接你。”
代小青?大舅代虎的儿子代小青。此人不是一直在东海上打鱼吗?以前在温州打工的时候,是曾经和他在电话中有交流。知道小青表哥一年有大半时间在海上;三月从浙江石塘出海,十月还不能回来。听说他干这个营生赚了不少大洋,还拥有一艘自己的渔船。彭雨心里嘀咕;小青哥居然说,要来接我。的确,也许现在自己跑到茫茫大海上去呆三年五载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可是哥哥后事未了,此时真不能走。彭雨的态度好了些,说道:“原来是表哥,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
代小青在电话里情急地道:“我想和你见个面,告诉我,你在哪?”
彭雨奇怪道:“我在水城呢!你要和我见面,不太方便吧!”
电话那头语气明显加重了,道:“我知道你在水城,我要你现在的具体位置?”
怎么回事,小青哥这么着急见自己。彭雨仍然没反应过来,向四周扫了一眼,道:“南环路上,靠近归产医院。你打算怎么过来?”
表哥代小青语气肯定道:“好,你在妇产医院门口等我,十分钟见。”
电话挂断了,彭雨一头雾水。10分钟见?开什么国际玩笑,从东海到水城,这路可不近。唯独只有一种解释;代小青回来了,目前也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才过了8分钟,一辆凌志停在彭雨面前。一个熟悉的脑袋从驾驶车窗内伸出来,往后一呶嘴,道:“上车。”的确是表哥代小青,他果然就在这座城市。
彭雨上了车,屁股没坐稳便说道:“你不是一直在汪洋大海上打鱼吗?怎么神出鬼没的,一下子就到了六盘水。几时回来的?我怎么都没听说。”
代小青将车调了头,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说道:“我早就没在海上打鱼了,半年前就回到老家,我打算在水城定居了,已经在黄土坡买了房,准备找个老婆,然后在这儿做点小生意算求了。过了半生漂泊的日子,也想安稳下来。”
车驶上明湖高架桥,窗外的景色映入眼来,彭雨心中一颤,往事顿时涌上心头;哥哥彭克忠还在上师范的时候,就在这座桥上,和自己有过很长时间推心置腹的谈话;谈理想,谈抱负,谈人生。那一回是哥哥没有书学费,自己远道而来送钱。现如今物是人非,留下的唯有伤痛。虽然分心,但小青表哥的话还是听清了。彭雨点头,忧伤道:“是啊!是该回来了。”对打工的生涯,他比谁都要了解,除非你已经脱颖而出,打拼出名堂来了,否则的话,你逃不了回家的宿命。
代小青的房子买在六盘水市中心黄土坡繁华地段,恒远大厦,21楼,3屋2厅,豪装,面对天波楼,俯瞰钟山大街。这里是六盘水商业圈,富人聚居区。看来传言不虚,小青表哥这些年果然捞了不少银子。不过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海上打鱼,一网下去几十万,六盘水房价两三千,这一套房子也就一网鱼而已。
彭雨的卧室已经准备好了,小青表哥丢过来一把房门钥匙,说:“这里就我一个人住,我又不常在家,最近到处找项目,这房子也是空着。表弟你家里出了这等大事,这段时间我猜想你肯定会留在水城,你就住我这儿,没有必要住宾馆酒店,煮点饭吃也方便。克忠哥惨死,我都听说了。现在所有事都落在你肩上,你要顶住。我是个粗人,帮不上什么忙,如果需要出力,讲一声就是。我知道咱们没有胡家那么有背景,但人命关天,该花的钱要花,该找的关系还得找,社会就是这么现实。50万之内,我可以帮忙,再多的话,我也是无能为力。靠你了,兄弟。”
患难见真情啦!虽然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年代,但并不代表没有‘至性真情’。就在今天,已经有三个人向彭雨表态,愿意在经济上面给予一点帮助。这三个人平时交往都不多。有一个吴先贵,同村人,早年带着妻子流落温州,那时候彭雨还是奥康鞋厂的检验员,吴先贵身无分文找到他,彭雨没有二话,给这个老乡租了房子,还给吴先贵介绍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一个月后,吴先贵老婆生了孩子,孩子出生三天便得了肺炎,住院费也是彭雨垫付的。一年之后大家各奔东西,自那以后相互间便没有联系过。上午接到吴先贵的电话彭雨同样感到惊讶。吴先贵说:他目前在安徽一家水泥厂上班,需要彭雨提供一个银行账号,他给打五万块钱过来。彭雨婉谢了,当年对吴先贵那点小帮助,其实在他的心中,早就已经忘了。另一个叫洪晃,彭雨并不认识这个人,洪是哥哥彭克忠生前好友,身份也是教师,还是六盘水书法协会会员,这个洪晃老师来电大概也是打算在经济上给予些支持。彭雨同样谢绝了。他不太希望被人同情。彭雨出道十有余年,对社会多少有所了解,心里何尝不知;这年头,钱难借,主动借钱给你,那更是难上加难。可是他的性格是;从不欠人人情。债虽然好还,但情却不好还。彭雨从出娘胎到目前为止,没有向任何人任何机构借过一毛钱。这就是彭雨,同样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怪人。
现在表哥代小青发了这个话,虽然彭雨没有接受这份好意,心里其实是蛮感动的。当下说道:“钱的事目前我自己还能应付,以后如果有需要表哥帮忙的地方,那时再来找你。表哥给我提供这么好的住宿条件,我心中已经是感激万分了。我大概还需要在这个鬼地方呆一个礼拜,我得等等消息,顺便做一两件事。”
“好吧!那我尊重你的意思,别把自己弄得太狼狈。”
小青表哥陪彭雨说了会儿话。然后拿来一沓‘红色的纸’。那是一份证明,证明胡远笔曾经若干次带队到大坡上彭克忠老家追杀彭克忠的情况,附有老家杉林村全体村民的签名和手印,1000多个红手印,还盖了村委的公章。这份证明是当初大舅对自己的承诺。大舅做到了。代小青说:“火速叫你来,就是为了把这个给你。这是我爸爸昨天下午托人送来的,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外地出差,昨天才回到水城。我一回来就满世界找你电话,最后辗转问到表妹彭菊的号码,这才找到你。表妹说你现在连手机都不敢用,你告诉我,这到底他娘的是怎么回事,你这一换号码找你可就不方便了。”
彭雨说:“其实我没换号。原来的号码也还用着,只是设置成陌生号码打不进来这样一种模式。如果你用浙江的号,那打进来肯定没问题,可是你回来之后便换了电话。我没有你的新号呀!我本不需要这么做,这中间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目前网络上出现一些文章,是写我哥哥彭克忠惨死的事情,有人怀疑是我彭雨先生干的,有搞网络的朋友提醒我小心,当心我的电话被监听,我这也是情不得已。”
代小青点头,理解道:“原来如此呀!是啊。小心使得万年船。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呀!这是个人心难测的世道。你这样做是对的。”这时他注意到彭雨表弟一直在翻看那些纸。代小青说:“我还没有问你,你拿这个东西有什么用途?我大概看了一下,那就是些老百姓的签名,花花哨哨的,乱极了。”
彭雨抚-摸着那一迭柔软的信笺,眼中已经布满了泪花,哽咽道:“表哥你有所不知呀!这哪里是一堆签名,这分明是一颗颗良心啦!这个东西也许没有用,但它让我感觉到这世间原来还有温暖,还有情义。谢谢你和大舅为我所做的一切。”
这对表兄弟又聊到彭克忠惨死之事;那么好的一个人,居然说没就没了,居然是惨死在那种猪狗不如的畜生手中,为了一个婊- 子,为了一段该死的万恶的婚姻,让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身首异处,鲜血流干。说到伤心处,二人相拥而泣。
这个夜晚,彭雨终于暂时忘了那把丢弃的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