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满不满意,日子总要继续。
2013年的冬天,对彭雨他们家来说是史上最寒冷的冬天了。年年难过年年过,又过新年了,倔强的妈妈不习惯城市的喧嚣,依然留在老家。彭雨把大姐小妹都叫上,回家乡陪孤苦的老母亲过一个残年。同时利用这个机会和家人商量,哥哥彭克忠的后事如何料理。当初的想法,是打算在遗体上面做些文章,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只怕是自己一厢情愿。北京彭雨去了,贵阳也去了,六盘水就更不用说了。
大年三十,一家人吃过年夜饭,围坐在铁火旁边,彭雨先发言,道:“现在我哥的官司基本已经结束了,尽管结果不如人意,但在这个事上面,我尽力了。我想说的是,此时此刻,我哥他还躺在冰冷的殡仪馆里,我想把他接出来安葬。”
母亲身体不好,这些天一直有些感冒、气喘,此时老人半裹着被子斜倚在靠椅上,闻言说道:“其实我早就打算把他接出来埋了,当初你说你哥的尸体留着还有用处,我这才不好干涉,既然你也同意拿出来,那年后就着手做这事情。”
小妹说:“都已经放这么久了,我认为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再多考虑下?现在那个胡远笔呀,可是嚣张得很,昨天还在有人给我讲,那婊 子又回到照相馆去了,还同时和两个小男生好上了,那两个小仔天天在照相馆给她打杂,洗衣,扫地。真是狗改不掉吃屎,彭克忠尸骨未寒,她就这样?天理何存。那淫 妇不被枪毙,我是怎么想也想不通。这个世界难道真就没有王法。实在不行,咱们花点钱,把大哥尸体拿出来,抬到贵阳去,抬到北京去,抬到讲理的地方去闹。”
彭雨摇头道:“通过大哥的官司,从上到下我见了许多人,见得越多心越凉,我看出来太多的问题,现在我不再天真了。北京我不是没去过,该做的工作其实我们前面就已经做了,结果怎么样,胡远笔一样逍遥法外。现在即便咱们租来全世界最豪华漂亮的马车,拖着彭克忠尸体,在北京的长安大街上来来回回转三个月,我保证最终都不会有谁理睬你,结果不是被人家当成疯子嘲笑就是被驱逐,何必呢!按家乡风俗,让亡者入土为安吧!别再折腾了。当然了,这个案子并没有结束,但凡有一丝翻案的机会,我们都不会放弃。这个仇,彭家子子孙孙都记下了。”
母亲说:“既然这样的话,那就请阴阳法师看块坟地吧!你哥哥这一生悲苦,最后也没落得个好死,既然他没有好死,那咱们就好好的把他给埋了。”
彭雨说:“其实我已经在贵阳为我哥找了块墓地,我想把他接到贵阳安葬。”
这话让母亲激动起来,反对道:“不行,你哥哥必须拿回家乡埋,就埋在彭家祖坟山上。怎么说他都还有个儿子,无论如何这丧事不能操办得太过寒碜。”
彭雨据理力争,道:“听妈妈的意思,是打算要把我哥风光大葬。其实怎么说呢!我哥不是烈士,他也不是为国捐躯,说句大家不爱听的话,他就是一介懦夫,面对屠刀他只干了‘求饶’和‘逃跑’两件事情,如果当时换另外一个人,直接开着车给凶手撞上去。敌人的屠刀都已经出鞘了,你还犹豫什么。对敌人仁慈,那就等于是对自己残忍。读那么多书,他居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当时无论他用什么方式干掉姓胡的,我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给他做成‘正当防卫’。他倒好,关键时刻当了‘逃兵’。如果他不是我亲哥哥,说句心里话,我管都懒得管这事,因为我最是瞧不起这种人。现在人死了,还弄了一堆的事出来,他欠我多少钱这个我就不提了。但他欠亲戚朋友父老乡亲多少钱,这个我们怎么给人家交代。现在有人扬言瓜分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土地,我知道他们不敢,但人家的心情我们应该理解,农村人一辈子辛辛苦苦赚几个钱容易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最终都被他拿去照顾了胡远笔家,你让我怎么想得通这个事情。听说他还拿了彭世春蔡必万这些人的货款证,现在本利一块十万块都还不清楚。天啦!这是害人呀!人家全行家当砸锅卖铁肯定都还不上这些贷款,你叫别人怎么活?现在这些人隔三差五就去找我,我真是烦不胜烦。首先我没有责任和义务为他去擦这个屁股,再说我也没有能力去还这些钱。我之所以想把他弄到贵阳去葬,就是想让他‘远离事非之地’,这几天我看了他生前所写的日记,他在许多篇幅里面都写道:他欠下一生都还不清的债务。看来他是有自知之明的。其实把我哥埋在贵阳还有另外一个现实问题,就是费用上面要省很多,在陵园里面买一块一般的墓穴,两三万就可以了,其它的费用也不会太多。按照当下农村的风俗埋葬一个死人,两三万只够买副棺材,母亲的意思是要风光大葬,那么光修陵墓这块没五六万就整不过来。然后要请法师,做七日法事,敞开流水席,全村的人都来了,老老小小,每天一两百桌,加上种种别的开销。我个人认为这纯属一种完全没有必要的浪费。哪里的黄土不一样埋人,能省则省吧!”
母亲生气了,骂道:“你说了半天,就是不肯把你哥拿回家来埋葬。这落叶还要归根呢!我现在还活着,这个事,我作主了,你如果不想管,那么你就不管。钱的事情,我去借。人家家家死人都可以风光大葬,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
彭雨摇头苦笑,他知道,有些道理,和母亲永远是讲不通的。
大姐彭克珍出来说道:“我们现在也很苦,只怕在克忠后事这个问题上,也帮不上什么忙。遗体拿回农村来安埋我同意。我的意见是:实在不行就一切从简,不用修什么陵墓了,念几卷超生经,简简单单葬下去就算了,何必搞那么麻烦。”
母亲立即反驳,道:“不行,现在农村死人,流行修墓,家家户户都这样,有钱没钱,这面子还是要讲的嘛!我们可不能让别人看笑话。陵墓必须要修,还得用雕刻好的墓坟石。马场有个石厂会做这种石头,我问过价,才三万多块。”
彭雨凄然笑道:“妈啊!别添乱了。这事你老再多想想,好吗?就算按你说的,那种墓坟石售价才三万多,但这仅仅只是石头的价钱,咱们大坡上这地方山高路陡,运输特别不方便。据我所知,你说的那种墓坟石一块最少也得有五六百斤重,墓碑石甚至超过一两千斤,我哥的坟地无论是选在哪里,我看离公路都不会太近,这些大石头怎么搬运?按照别人家的做法,请一两百个壮年劳动力,用钢丝绳把石头捆绑起来,十个人或者二十个人共同抬一块石头,然后从早到晚运送,有些一天搬不完还得搬运几天。你老想过吗?这个工程量有多大呀!再说如今这年头,你让人白给你干体力活?你该知道,这可不好找人。我又是长期在外地打工,在老家几乎没给老乡们出过力气,冒然请人人家未必会同意。最终还得花钱,这个工程一两万能整得下来么!点点滴滴都是钱呀!我现在才刚上班,真没那个能力。”
无论怎么说,在安葬哥哥这个问题上,母亲坚持了她的想法。最后甚至耍横道:“你要是不按照我说的做,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我死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想把我和你哥怎么安葬就怎么安葬,如果你还是嫌麻烦,怕花钱,那么你干脆把我们拖去喂猪喂狗也随你的便了。”说到后来竟大哭大闹,痛不欲生。
小妹彭菊轻声说道:“二哥,要不咱们就按照妈妈的意思办吧!把她逼急了,万一真有个山高水低,总是不好,你说对吧!钱的事情,咱们大家想办法。”
彭雨痛苦道:“好,你给妈妈说,我同意了。”
老母亲犹在哭骂道:“一提到花钱,你们一个二个这种理由,那种借口,你哥哥死得那么惨,你还想让他背井离乡,不知你们良心还在不在。再说胡家不是还要给咱们一点安埋费吗?能花你多少钱。就不想替他做最后一点点事情,还一天到晚在我面前讲情义,我看你们一个二个都是些无情无义的人。真是气死我了。”
小妹给母亲倒了一杯开水,轻轻为老人揉着背心,让她消气。彭雨喃喃地说道:“我都已经同意了,妈你就别多想了。但你刚才谈到胡家要给安埋费这个事情,又让我有些伤心,大家都看过法院的判决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判决书上面写的是,胡海赔偿彭克忠丧葬费用15729元。一万多块钱,顶个屁用,买副棺材都不够。并且我敢打赌,这一万多块钱咱们拿不到,胡家宁愿把这个钱拿去送礼,拿去找关系,他也不会把这钱给我们。胡家是什么人你们看不懂,但我看透了。所以以后关于丧葬费的事情,你们提都不要再提,给我把这仇记下就够了。”
大姐和小妹都认为,彭雨分析得有道理,只有老母亲仍在天真地嚷嚷道:“他不给,难道我不会去找法院要,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杀就杀了,最后连这点丧葬费都不出,我就不信他胡家真会反天了,我就不信这世界它就不讲道理了。”
彭雨不无遗憾地说道:“母亲如果把对付我们这个能耐拿出来,也许还多少管点用,可是我记得我哥出事之后你曾经去过教育局,彭克忠的直接领导单位。人家让你去找法院,然后你去了法院之后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个时候你老人家可没有在家里这么威风。当然了教育局我曾经也去过,新上任的刘局长只同意在安葬我哥的时候给送一个花圈,这还必须得在他有空的情况下。那个不知能不能送到位的花圈解决不了安葬费用的问题。我初步预算了一下,如果按你的意思操办,这一二十万再省也要花下去。其实对我来讲一二十万也没什么,我是丢不起那个人。你老一再说如果不给我哥哥风光大葬怕人家笑话,怕丢咱们彭家的脸,可我恰恰认为给他风光大葬才是丢脸。我说过我哥哥不是烈士,他只是一个可怜的懦夫。我也不是舍不得花这钱,我只是认为有一些钱它花得不值。其实我还想多说一句,这话悄悄藏在我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法律层面的东西我为他做理所当然,但关于安葬这个问题我可真没想那么多,我嫌丢人,我只想偷偷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如果彭克忠同志当初是像一个战士那样战死,那么就算让我花一百万我都心甘情愿。”
话已经讲到这个份上,老母亲再也无话可说。幸好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夜深了,这个年夜敲定了彭克忠后事的问题,却没有一个人感到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