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过去了,终于等到开庭。
此时彭克忠的遗体依然停放在水城县殡仪馆。
2013年11月18日上午9时,胡海故意杀人一案在贵州省六盘水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二庭公开开庭审理。直到此时,胡远笔仍然毫发未损,正不知躺在哪位情 夫怀中逍遥快活,被公诉的仅仅只是她的弟弟——那个一直为她出生入死为她为非作歹的混蛋胡海,也就是杀人凶手本人。中院派大法官陈青担任审判长;肖弥云、张美担任审判员;孟祝玲担任书记员。六盘水市检察院派检察官付迄林担任公诉人。
彭雨不顾郑胜、王杰两位律师苦口婆心劝解,担着被水城县公安局网管大队‘抓捕’的危险,坚持出庭听审。他做了那么多工作,等的就是今日。再说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即使‘落网’,也能说得清楚当初网络上的文章不是他写的。
在此之前,彭猛和彭新的官司已经尘埃落定。两人目前正在监狱服刑。彭猛被判有期徒刑2年,彭新被判有期徒刑1年6个月。那次开庭,彭雨没到现场,但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法庭上,彭猛和彭新两人当初使用的枪支摇身一变,成了仿真枪,之所以最后仍然还被判刑,是因为两人态度一直不好:不肯认罪,不肯配合,并且言语粗鲁,在看守所也一直改不掉随地大小 便这个坏习惯。当然,这是郑胜律师努力的结果。作为交换条件,彭雨和他的家人不得和相关部门翻旧账,包括彭克忠生前多次被打伤住院报案以及起诉离婚无人受理这些,从此以后一笔勾销。
彭雨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了。
现在他只有等待血案的最后判决结果,无论那结果是如何。
庭审现场的主角是公诉人与主审法官,彭雨和母亲还有他们的律师被安排坐在公诉人付迄林后排、主审法官陈青右边。胡家律师坐在法官左边。旁听席上坐着十来个人,有所谓人大政协的官员,还有彭家和胡家的一些亲友。彭雨本来已经邀请了媒体朋友到现场采访,可是法院工作人员以手续不全为理由,将记者拒之门外。
身穿看守所黄色马甲的胡海在两位警察的押送下,戴着手拷出现在法庭上。这厮被养得白白胖胖,想必看守所伙食不差。他杀死彭克忠的那把东洋武士长刀,连同刀鞘一块胡乱摆放在检察官付迄林旁边地板上。彭雨只需要弯腰伸手就能拿到。
胡海到场后,被安排坐在彭雨对面,两人之间相隔不到五步。
庭审开始了,检察官付迄林宣读《公诉书》,所列内容无非是案发现场李中仁那帮人的证词,以及法医尸检报告,还有胡海到案之后的口供。彭雨当初提交的《举报材料》,还有郑胜律师提交的《调查报告》,这些都没有一个字涉及。
彭雨已经找好的11位证人,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母亲一直没有停止流泪。彭雨却在想另外一个事情。他的目光一直没怎么离开过那把刀——那把杀死哥哥彭克忠的长刀,红漆木制刀鞘,这把刀砍断了哥哥的脖子,此时它就放在自己脚下,杀兄仇人就坐在自己面前,两位看押凶手的警察几乎一直在低头玩手机游戏。彭雨心里很清楚,此时只需要弯腰捡起那把刀来,两秒钟内准能将胡海人头斩下,他自信有这个把握,这些年江湖他可不是白跑的。彭雨17岁开始接触散打,常年勤修不辍,如果手上没点功夫,当日在猪场小学,他如何能够单枪匹马从群恶手中把哥哥救出来,那晚可是每个人都想置他于死地。
甚至得手后怎么逃脱他都已经想好,得抓一个警察做人质。可是这样做值吗?对彭雨而言,胡海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畜生、一个替罪羊。今日法庭对他的审判,简直像场笑话,无论是判他死刑或是当庭宣布无罪释放,都不是本案的关键。如果出于一时义愤干掉这样一个人,赔上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那可是真有些划不来。再说还有自己风烛残年的老母亲,自己不到三岁的儿子潇潇,还有哥哥孤子彭景寒。如果自己出事了,这些人还要不要活?思前想后,彭雨终于决定,这事暂不能做。
做出这个决定同样也是万分痛苦的。杀人凶手那张甜兮兮的笑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蛤蟆一般的扁嘴不时张开来说上一两句话:“我认罪”、“我伏法”、“求宽恕”、“我为当初的行为感到后悔,我们愿意以赔偿的方式请求谅解”。这些话彭雨听来格外的刺耳。他强忍着让自己心中怒火不再燃烧。
庭审进行到一半时,代理审判员肖弥云过来,对彭雨和老母亲说:“如果你们同意调解,胡家亲属说了,愿意赔付你们四、五十万。需要说明的是即便赔了钱,胡海仍然会被判刑,只是相对来说会少判几年。我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思。”
彭雨冷笑,道:“不用了,彭克忠的命不止值这个价。”
肖弥云问:“那么你们要求赔偿多少?我再去协商。”
彭雨说:“请法官别再纠缠这个问题,我们要的不是钱,是公道。”
调解不成功,甚至都没有这种可能。审判员肖弥云只好离开。
庭审最后环节,审判长陈青问道:“原告方律师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彭雨对身边的王杰律师说:“你告诉法官,就说我妈妈有一封‘血书’,我作为我母亲的代理人,我要代表她老人家当庭把这‘血书’念给大家听。”
王杰律师一字不漏传达了彭雨的诉求。
审判长和她手下的审判员交头接耳了好一阵,再次询问这封所谓‘血书’和本案有没有直接关系,当得到肯定答复之后,法官最终只能表示同意:准念。
彭雨站立起来,大声说道:“今天,在这里开庭审理我哥哥彭克忠被杀一案,但自始至终,我未曾看到真正的幕后主谋出现在现场,这个人的名字大家都不会陌生,她就是胡远笔。”说到这儿彭雨指着被告席上的胡海,冷冷地道:“这个穷凶极恶的败类,他不过是胡远笔豢养的一条狗、胡远笔手中的一杆枪罢了,审判这样一个东西,对我们受害者家人来讲,其实毫无意义。凡事要有因它才会有果。如果不是因为胡远笔在背后指使,这条疯狗它怎么会无事生非找上彭克忠。之前它可是在胡远笔的亲自带领之下多次对彭克忠展开追杀。我有人证,也有物证。”
彭雨接着列举了胡远笔‘十大罪状’,并细致解释。他要用这些东西来把彭克忠被残杀的真实原因讲清楚,无端杀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动机,十大罪状概括为:
罪状一、淫 荡。情夫无数,滥交成性。
罪状二、残忍。婚后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丈夫彭克忠的迫害和追杀。
罪状三、无耻。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做不到的恶心事。
罪状四、卑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罪状五、阴险,毒辣。做事不留遗地,对懦弱的丈夫赶尽杀绝。
罪状六、无孝心,无责任心。身为人家媳妇,它其实就是个猪狗。
罪状七、无爱心,无人性。连自己孩子都想盗卖,不能算为人类。
罪状八、无 良心。不理解,畜牲哪来良心一说。
罪状九、无同情心。丈夫被残杀,据说此畜仍夜夜笙歌。
罪状十、无公德心,无羞耻心。总之,此畜缺乏人类该有的一切。
总之一句话,彭克忠被残杀血案,幕后主谋名叫胡远笔,实施者是胡海。
审判长看出来了,其实所谓宣读‘血书’不过是一幌子,这小子原来打的是这主意。彭雨说话的过程当中多次被主审法官陈青出言打断,彭雨坚持说:“再给我两分钟,我不会占用法庭太多的时间,我两分钟就能讲完”。
他所列举的每一条罪状后面,至少提供了三条佐证。彭雨最后说道:“就是这样一个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恶贼,罪该万死的贱 货,忘恩负义的猪狗,她为了一己私欲,指使这个凶手残忍地杀害了她的丈夫。杀害丈夫之前,她有预谋有目的地把丈夫所有财产洗劫殆尽,让他的丈夫负债累累地流尽鲜血,身首异处。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证据,都有证人。相关证据我们已经有文字的东西书面提交给了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提交的证据会不被采纳。”
法官和检察官无言以对,只简单说‘回头和相关部门对接,看看在这个案子当中,有没有新的证据需要补充:如果有人参与了犯罪,那得重新提交证据’。
到这个时候才说这话,彭雨当然不会相信。
审判的结果没多久就出来了,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胡海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二、对被告人胡海限 制减刑。
三、作案工具长刀一把予以没收。
四、由被告人胡海赔偿附带民事原告人丧葬费用共计15729元。
五、驳回附带民事原告人的其他诉讼请求。
判决书下来后,原、被告双方均表示不服。先后向省高院提起上诉。
原告上诉的理由是‘民事赔偿过低’。彭雨的意思,还是坚持想把胡远笔牵进来。赔偿过低只是一个借口,他希望省高院能够重新调查审理彭克忠血案内幕。
被告上诉的理由是‘不构成故意杀人罪,被害人有过错,量刑过重’且被告有‘投案自首情节,应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他们所说的被害人有过错,指的就是那个名叫何兰的女人无端污陷彭克忠生前有所谓‘出 轨行为’,还有一个相好,名字叫王艳的这个事情。关于这份证词,一审和二审法官都没有采纳。
案子到了贵阳。有一天彭雨接到一个朋友的来电,对方在电话里告诉他:“刚从胡家六叔公那儿回来,我因为向他们买了几千吨煤被安排留下吃饭。胡家六叔公老婆说了,案子到了贵阳就好办了。从这话的意思来分析,他们在贵阳有关系,甚至这种关系比水城的关系还要强势。你防着点,当心他们把凶手弄出来。”
彭雨淡淡地道:“不碍事,我欢迎他们放人。”
终审拖了很长时间,却没有公开开庭。结果直接就出现在彭雨的手中。终审大致维持了原判,但撤销了贵州省六盘水市中级人民法院(2013)黔六中刑二初字第16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书第二项,即‘撤销对被告人胡海限 制减刑’部分。
面对这个结果,彭雨冷笑了,他知道胡家为这个案子筹款100多万,这还是看得见的部分、路人皆知的部分。这些钱无论砸到哪里,都不会没有一点声音。
在彭雨贵阳新的办公室里,郑胜、王杰两位律师在他的对面坐下。彭雨拿着高院下来的判决书,冷漠地道:“这么说来,法律层面的东西结束了?”郑胜律师道:“是可以这样说,但我们还可以和那个检察院再沟通,提起抗诉。”
彭雨挥手道:“不必了,我很累了,我想歇歇。其实我还想说,即便是提起抗诉,只怕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对此你们有不同意见吗?两位尊敬的老师。”
王杰律师说:“也许。情势不乐观,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彭雨说:“这我绝对相信。”
郑胜律师问:“那么面对现在这样一个结果,小彭你有什么打算?”
彭雨说:“我没有打算。我只想说此生但愿别碰到法律,法律这东西不是咱们穷苦老百姓玩的。我们伤不起,耗不起。原来有时候杀人也可以不用偿命。”
黄昏的时候天在下雨,阴云密布,彭雨送走两位律师后,站在雨中自语道:“得抽个时间回趟老家,把哥哥彭克忠遗体从殡仪馆中接出来埋了算了。”
他的心早已经伤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