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琴弦断了。我怔怔地看着明月姐姐，一滴滚烫的热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她抬起头来，对我说道：“你一个人在宫里要多多保重。”
帝王的宠爱，如何能够长久。明月姐姐心里的苦也断不会比我少。皇帝将她纳入宫中，不过是因为她与李承鄞的生母有几分相像，宫里的美人那样多，是非只怕比东宫还要多。皇上表面上对她仍旧宠爱，可她毕竟出身勾栏，虽一身傲骨、淤泥不染，但宫中流言蜚语不断，也丝毫没有放过她。
明月姐姐的嗓音那样好听，在鸣玉坊时我便听过她唱的曲儿，婉转动听、轻快悠扬，像是黄鹂鸟儿的叫声般灵巧。而如今，她的声音里竟全是忧伤。那时，不少男子闻声而来、顾盼流连，不惜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她都不屑一顾。我常常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打动看破红尘的明月姐姐。后来才知，原来我与她都爱上了负心薄情之人。
我只觉得黯然销魂，沉沉地对她说：“你也要多多保重。”
那时并不知晓，后来才惊觉，这一句，便是离别。
第二日一早，我刚刚梳洗毕，就听到宫人匆匆忙忙赶来说：“太子妃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陈淑妃昨夜在殿内横刀自尽了，婢女们发现时已是清晨，尸身都已没有任何温度了。”
我大吃一惊，明月姐姐不过花信之年，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便香消玉殒。这偌大的皇宫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吞噬一切鲜妍美好，或许终有一日，也会将我吞噬。
我还未从震惊中反过神儿来，她又接着说道：“陛下一早听闻噩耗后便昏了过去，现在还没有醒来。”
她刚刚说完，李承鄞便走了进来，对我说道：“父皇至今仍然昏迷不醒，妃嫔公主们都去了太极殿，你也要同我一起去看父皇。”
马车上，一路无言。我看着他的眼睛如同一泓深汪汪的潭水，平静无波。有时候我甚至在想，究竟是他作为一国太子背负得太多，一喜一怒都不能表露在外，还是他本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呢？
太极殿前，公主妃嫔跪了一地，呜呜咽咽的哭声不绝于耳。我随李承鄞进了殿内，榻上的老皇帝静静地躺着，他的双鬓都已斑白，岁月不留情面地在他的眼角刻上细纹，不知何时，他已苍老无比。此时的他，无力地躺在榻上，敛去所有锋芒，昔日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不似一个皇帝，更似一个寻常人家年迈的老父亲。
薛太医对我们行了一个礼，说道：“太子殿下，太子妃，皇上这是患上了风瘫，四肢萎靡无力、失去语言能力，都是常见之症，除了吃药，此症只能静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了。”
“有劳薛太医了，退下吧。”他转身看向我淡淡地说：“你也先退下吧，我有话单独与父皇说。”
我静静地站在殿外，萧瑟的北风飘来，也将熟悉的声音传荡过来，这太极殿本就隔音不好，我与他不过一门之隔，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听见他说：“从小您就是我仰望父亲，可是您却从未给过我父爱，总是对我冷冷淡淡的。后来我才知道，您是忌惮高家的势力，怕皇后抚养的孩子成为皇子中的翘楚。您在对付这个对付那个的时候，您开始忘了，我也是您的儿子······”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起身走到殿外。
我忽然想起自鸣玉坊遇刺回来后的一个个午夜，无数缤纷破碎的记忆总是闯进我的梦境中，长夜无眠，他对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低沉好听的嗓音在我耳边回荡，左右不过一个子虚国小王子的故事，被他来来回回讲了好几遍。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忧伤，仿佛他就是那个小王子一般。他轻拍我的后背哄我入睡，如同哄着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
他口中的小皇子，活得那样可怜，如今他仍旧是那样可怜，在这东宫里，没有他的任何亲人，他终究是孤零零一个，活在这世上，孤独地朝着皇位走去，一路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热忱，所有的怜悯与珍惜，都统统舍去。
而我，不想做扑火的飞蛾，我只想在心坠落前，将它拦住。在这宫中，一段真挚的感情本就是奢望，尤其不该，将这份奢望施加在他身上。
殿外，裴将军本想扶我上马车，我摆了摆手，对他说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他并没有拦我，反而对我说道：“太子妃，末将已经查明，东宫遇刺那日，羽林军中混入了赵家余党，想要趁乱置太子妃于死地，现已依据军法处置。”他又顿了顿说道：“殿下对太子妃实是痴心一片，望太子妃切莫因此疑心殿下，殿下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会伤太子妃分毫。”
我淡淡地说：“知道了。”
在这皇城里，我极目望去，琼楼玉宇，雕栏画栋，极尽繁华。可这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金丝笼，我像困在其中的鸟儿一般，失去了动人的歌喉，孤独又无助的活着。
这冬日的夜里十分寒凉，我起初一个人走着，路上时不时能遇到前往太极殿的太监婢女，所以并不害怕。待到经过几个荒废的殿宇前，常常能听到里面传来凄惨的哭声，我知道这里便是冷宫。我曾听永娘说过，冷宫里的女人，非疯即病，即使是神智清醒之人，也会被活活逼疯，而她们至死，都不得君王一面。
我心里害怕极了，四周漆黑无比，只有我手中的一盏灯笼散发着微光，在无边的黑夜里显得十分无助。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轻甲振动的声音，不必回头，我便知道这是谁。沉沉的脚步声让我有了一丝安然，它就静静地陪伴着我，从皇宫到东宫，从黑夜到黎明。
待到我踏进慕枫殿时，已是拂晓。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裴照已经退到台阶之下去了。他大约没想到我会回头，所以正瞧着我的背影，我一扭过头去正巧和他四目相对，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很快就移开目光不看我。
我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裴将军，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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