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时候,每次沈盈闯了祸,沈如钧都带她躲进家里的地窖里。地窖里漆黑漆黑的,沈盈总是很害怕,沈如钧就在一片黑暗里牵着她的手,小声地给她讲故事,直到地面上寻找的人散了,爹娘差不多也都已经消气,再带着她爬上去。
沈盈年纪小,个头也矮,沈如钧就让她踩在自己的肩上,很努力踮起脚尖将她送上去。地窖门一开,外头的光漏进来,总是刺得沈如钧眼睛一眯,沈盈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回想起,他一手扶着自己小腿,一手捂住眼睛的模样。
可是现在,外面的枪击声连片,时时还有爆炸的声音,防空洞上方动辄落下一片粉尘。沈盈一个人缩在防空洞的角落里,她一直在流泪,身体瑟瑟发抖。这里很黑,和童年时的地窖一样黑,可是再也没有那个牵着她的手,给她讲故事的人了;而另一个唯一可以带她走出黑暗的人,在几尺之上的地面,生死未卜。
沈盈不知道自己在防空洞中呆了多久,从进来后她就一直没有吃过东西。路上仅剩的一个馒头她塞给了欧阳青。欧阳青是兰溪的新调指挥官,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指挥官和战士又有什么区别呢,还不是一样饿着肚子也要冲上去。
她心里还是存了一丝侥幸的。虽然战势这样糟糕,可她还是想着,或许欧阳青能活到最后。
毕竟他是一个那么好的人。
防空洞里很冷,地底的潮气逼上来,令人感觉到一种透骨的湿寒。沈盈紧紧抱着膝盖,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地面上冷不冷,欧阳青冷不冷?
饥寒交迫之下,沈盈渐渐陷入昏迷。其间她只醒来过一次,一阵极为强烈的地动山摇将她震醒了,大片粉尘簌簌落下,“轰轰——”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才停息,似乎地面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大爆炸。
昏迷的时候,沈盈感觉全身发烫,连呼吸都是热的,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发烧,并且烧得很厉害,可就是一点求生的欲望也没有,脑子里一直有个小小的声音,不断重复地说:死了吧,反正欧阳青或许也不在了。
后来迷迷糊糊之间,一只冰凉的手探到沈盈滚烫的额上,手掌皮肤粗粝,带有许多枪茧。那感觉沈盈很熟悉,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响到:“盈妹。”
她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欧阳青疲惫的脸。他穿着军装,一身血污,目光却还是温柔的:“你这么任性,让我怎么放心?”
沈盈瞬时眼泪就下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你回来了啊,有你照顾我就好了嘛……”
欧阳青没有回答她,他伸出还沾着鲜血和泥土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眼泪,温和而耐心。
“盈妹,好好活着。”
欧阳青突然放开沈盈,转头向出口的方向走去,无论沈盈怎样呼喊,都没有再回头。
1942年,兰溪第一批守卫军,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