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裴府书斋内，一位容貌俊逸出尘的男子，望 着满园春色，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一身广袖雪白纱衣，肤若凝脂白玉，目若浩然星辰；他的面孔呈现着人间难得的精致，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也大抵如此。
他是裴家公子，裴恒；花垣城唯一的男官，裴司学；已故裴司军的独子；还有……三公主的未婚夫君。
得知陈芊芊醒了有些时日了，但听闻她自醒后就严令禁止任何人前来探望，后来有消息悄悄传来，说三公主中毒后武功尽失。陈芊芊从前得罪过不少人，如今有排着长队的人等着看素日里嚣张的她如今是什么丑态。裴恒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不过……
人人都说，裴公子是花垣城最尊贵的男子，然而，又有谁知……裴恒凝视着书亭外灿烂明媚的景色，眼睛里却是一片阴霾。
“公子，三公主那儿……”
“走吧。”
小斯刚开口提这个事便被裴恒打断。也是，裴公子自然是端正明理，作为三公主的未婚夫婿怎么会连这点都不给外人做明白。
月璃府流月阁门外，裴恒抬头看着那几扇厚重的金丝檀雕花拉门，驻足不前。梓锐上前对他作了个揖，“裴公子，我家三公主已把自己在房内足足关了几日，麻烦您帮忙劝劝吧！”梓锐心神忧虑，却对上裴恒依旧无喜无悲的面孔。裴恒颔首，门边把守的侍从拉开门，他走到门槛前，停顿了下，才又提起衣摆，跨了过去。
“谁？”
从房内传来一声询问，那是他所熟悉的，有着流沙般质感的陈芊芊的声音，然而今天，这声音里却潜伏着一些他所陌生的，不同寻常的东西，一时间他也形容不上来。
屋内的摆设隔着画屏隐隐绰绰，裴恒没有回答，只绕过了屏风，出现在了陈芊芊眼前。可是今日……那个眼前一亮的人，却成了他。
裴恒从未想到，陈芊芊可以如此平静。
她跪坐在铜镜前，青丝柔软如丝绸般披散开，月白的深衣逶迤在地，她的面孔在薄光下有些接近透明的质感，眉目间有如骤雨初霁的清澈，冬雪初融的寂静。
陈芊芊施施然转过身，见是裴恒，一笑：“是你啊。”裴恒喉结一动，一瞬间竟没接上话。
“坐吧。”
他在她对面坐下，看她斟茶推杯至他跟前。裴恒低头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涉及那个敏感的话题，于是不得由着沉默蔓延。裴恒捏着茶杯，指甲一下接一下地划在瓷釉上，似乎想通过此挠去内心的尴尬。
“裴恒？”陈芊芊忽然唤了他名字，裴恒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却发现她正眨巴着眼睛看向他。陈芊芊手杵着下巴，浓密长翘的睫毛上下扑闪着。裴恒看着那双眼睛，竟觉得有些羞怯于对视。
见他良久一副欲言却又止的模样，陈芊芊直接开口了：“你是不是也听说了我武功尽失的事？”
裴恒温吞地点了头，说实话，他迟迟不愿开口，就是觉得陈芊芊以前除了武功高强之外一无是处，她若是连武功都废了，那以后就真的是彻彻底底的无能之辈了，偏偏她又性格刚烈，不服软，强烈打击下是完全有可能做出什么偏激的行为。
裴恒目光注视着她每个动作，等待她随时可能爆发出的情绪，然而……陈芊芊喝了口茶，缓缓咽下，张口道：“是真的。”
“那你为何如此……”裴恒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
“为何如此平静？”陈芊芊接下他没说完的话，看着裴恒脸上逐渐无声的疑惑与惊讶，芊芊款款一笑，她提裙走到窗口，倾身推窗，阳光瞬间倾泻而下，她笼罩在光里，昂首驻足，脖子下颚构成一条优雅柔美的曲线。此刻她看起来真的是如此高贵与骄傲，裴恒第一次对自惭形秽这个词略有所感。
“裴恒，刚醒过来那日，我发觉自己功力废了的时候，那种感觉如同脊骨被人活生生从身体里抽了出去，痛不欲生”陈芊芊语气不疾不徐地讲述着，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窗口翩翩起舞，陈芊芊目光追随着它在空中舞过的痕迹，眼里尽是温柔，“梓锐告诉我，我昏迷时，母亲曾坐在我床头暗自垂泪。母亲刚强，这么多年，时日再艰难，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即使她不眠不休，焦头烂额，我也从未见她掉过眼泪……这几日我也终于算是想通了——对我母亲而言，她只想让我活着，活得好好的，便心满意足了。
“裴恒，你当我没想过死吗？”
陈芊芊冷不丁地来了这样一句话，让裴恒心里一抖，但她全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还笑着。她接着说：“但我后头转念一想，想让我死的人太多了，我要是死了，留些小人得意的嘴脸在身后，岂不是太便宜别人了？所以我决定，我一定要活得比以前更好，才能对得住这条捡回来的命。谁知道下次还会不会这般侥幸了。”说到这里，陈芊芊的眉眼似乎才鲜活起来，她朝那只蝴蝶探出手去，曼丽旋转的指腕与蝴蝶飞舞的曲线相互织就缠绕，她顺着蝴蝶飞舞的方向轻巧地转了个身，广袖也随之如花瓣舒展旋开。
一时间，裴恒竟也想不起来，自己从何时起，为何会对她心存厌恶与反感。
以前的陈芊芊是什么样子的呢？
裴恒开始回想，以前的陈芊芊，是那个让他觉得俗不可耐，不可理喻，自视甚高，却又一事无成的女人。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洁通透，缥缈温婉。
裴恒不解。
心里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到嘴边却忘了。
“今日，多谢你能来宽慰我，我很开心。”
她朝他明眸一笑，裴恒点了点头，觉着既然陈芊芊此般释然那他也没什么必要多说什么了，内心虽有疑惑，但她此番改变于他也无什么坏处，或许真的如人所说，人几死后生会大彻大悟吧。
裴恒起身欠身行礼准备告辞：“既然三公主已无大碍，裴恒就先告辞了。”难得的，陈芊芊没有在裴恒要走的时候胡闹纠缠，“好”，她回答道，没有挽留。
裴恒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轻松，从他进门到现在，他第一次笑了，发自内心的。
“三公主。”
“嗯？”陈芊芊睁大眼睛，疑惑地看向裴恒。
“屋外春光明媚，和风旭旭，如此韶华，切莫辜负了才好。”裴恒声音温和态度恳切，他很少劝人，不是为了呈梓锐意，只是——他忽然觉着眼前新生的女子，正如他身后门外的万千迤逦风光，他忍不住想要引导这种金风玉露的相逢。
陈芊芊笑着一点头：“知道了，多谢。”裴恒随后转身离去。
直到看着裴恒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陈芊芊脸上维系了许久的温婉笑容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有些慵懒倦怠，漫不经心，却也……难以揣摩的神情。
衣服上的熏香引得蝴蝶仍在绕旁而飞，陈芊芊再次伸出手，动作轻缓却准确地捏住了蝴蝶的翅膀，翅膀下柔软的躯体扔在尽力地挣扎，徒劳地鼓动起磷粉飞扬在阳光里，粼粼闪光。
“沉香虽好闻，终是没有花蜜，可别死在这儿才好。”
她又轻缓地松开手指，解开束缚的蝴蝶再无留恋地仓皇飞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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