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四月了,花垣城城墙外栽植着一片桃花林,几场夜雨后,桃花随雨无声地坠入河里,无声地流淌。远远望去,护城河如同一条粉色长练包裹着这座城。这段时日,从护城河引入各家门前水渠里的水直接喝来,也混着一抹甜美的花香。
真可谓一段美好的人间时日,而对韩烁而言却并不然。
花垣城空气中混合的浓郁花粉加重了韩烁的呼吸负担,使患有心疾的他更容易出现眩晕,气弱的症状,因而他不得不加大药量,每天都要定时服药。
白芨这边关窗的同时,韩烁吃完了药。楼梯口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韩烁嚼完最后一颗消苦味的蜜饯,兵甲相撞之声便破门而入了。
“韩少君,你涉嫌芊芊中毒一事,还请劳驾和我们走一趟。”门口陈列着一队士兵,进来说话的人是陈楚楚,她一身蓝布束衣,玄铁轻甲,手撃长剑地与韩烁隔桌相对。
韩烁没有应声,只是低着头用手绢把每根手指都擦干净。白芨紧张地站在韩烁身侧,街上已经埋伏好他们的人,只要这些人敢对少君稍有不利,便会一举攻入。
但,白芨看着他家少君,平静如常的,似乎只是与友人约茶看戏一般的语气说道:“好。”
其实陈楚楚对我也不赖。
韩烁的牢房在走廊的尽头,他头枕着手,翘着腿躺在大牢床上时这么想。他挺知足,至少食物干净,还有床。
花垣城这些女人查出毒药,摸到他身上的时间,和他估计得差不多。但她们也只有这个本事可以摸到他身上,剩下的还得靠他自己……
累啊……
韩烁内心惆怅地感慨到,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
牢房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韩烁这里停下了。韩烁依然闭着眼,神经却开始仔细起每个声音。
“韩少君,二郡主吩咐,说您有心疾,派我给您送药。”
到点了?
韩烁睁开眼,“进来放下吧。”
那人又摸出钥匙,叮叮当当的一阵金属敲击声,牢门打开了。地上湿濡的稻草踩起来窸窸窣窣,那人直接走到韩烁床边才停下。
盛药的碟盘被双手端着停在韩烁眼前,韩烁支着身坐起来。牢房内光线很暗,那人又戴着士卒的头盔,脸颊两侧的遮帘完完全全形成一片阴影。
韩烁看不清那人的脸,手接过装药的瓷瓶,开塞,倒药,取药,送服……黑色的药丸眼看就要吞入嘴里,却在在唇齿间忽然停住。
韩烁笑了。
那人先是一怔,随后赶紧扔下东西就往外跑。韩烁动作更快,反手将他摁在牢房的墙上,胳膊被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制着,撇向相反的方向,筋骨皮肉在这种违反自然生长扭曲下全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尖叫。
“你还被教得挺聪明哈!知道成不了就直接跑。”韩烁一边冷笑着说,一边手上又加重了力道,“不需要我再来教你怎么交代清楚吧?”他贴近,这种凌驾性的力量没什么值得他在意的。那人被摁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韩烁越逼越紧,却没想到——那人的袖子里竟刺出一把短刀。
暗器?!
韩烁发射性松手,好在动作快,只擦破了皮,没有挑进手腕筋脉里。
韩烁捏着手腕,神情阴冷地看着那人逃得无影无踪。追是没什么必要的,他自己现在还是犯人呢,脚戴镣铐。那人既然有本事进来,也肯定有本事出去,早就里里外外勾结好,韩烁没必要再以身犯险。
他将地上打翻的盘子,瓶子捡起来重新放好,折返回床上,重新躺下闭目养神。其实来了这么一出,韩烁心里烦得很,但是好在多多少少,他似乎猜到了一点东西,也得到了一点东西。
过了又不知多久,直到四下里都习惯了寂静,又一个脚步声从走廊那头响起。
这次的脚步声很软,不是同一个人。
好烦啊——这次又是谁?!
韩硕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
在感觉到那个声音停在自己身旁后,电光火石间,韩烁的手已经掐住了对方的脖子。纤细的。
“韩烁你疯了?!”那人喉咙里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韩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赶紧松了手。
陈芊芊?
他见她还在喘气顺着脖子。
是我刚才下手太重了吗……
“我是来救你的,你居然这么对我。”她抱怨着,听起来那么一丝丝委屈。
韩烁消化着陈芊芊刚刚所说的话,顿时感到一种讽刺——上一个来了要杀我,下一个来了就要救我?这花垣城是什么风水宝地,什么样的怪角,丑角都产得出!
韩烁勾起嘴角,他突然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冷笑,陈芊芊就在他跟前,她的额头几乎快要撞上他的下巴,吓得陈芊芊往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韩烁朝陈芊芊靠近:“我凭什么信你?你拿什么救我?你为什么救我?”韩烁说一句,进一步;陈芊芊听一句,退一步。脚镣一下接一下地发出沉重的,逼迫的声响,直到陈芊芊的背贴在牢房的墙上,无处可退,声音停了下来。
他的手扶着墙,将她禁锢在一个局狭的空间,他的每个呼吸都撩拨着她耳朵上纤细而敏感的绒毛,就如同第一次,她在他耳边撩拨的那样。他听见她呼吸加重了,他知道她紧张了。韩烁想,还好牢房暗,不然陈芊芊就看到了他脸上那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的笑。
这幅怂样,哪来的本事还敢在街上调戏本少君?
墙壁粗糙的沙石颗粒隔着薄薄的衣料,摩挲着陈芊芊背上的肌肤,有点刺痛。越紧张,越敏感,她在心里安抚着自己的情绪,短暂的慌张后,陈芊芊猫下腰从韩烁手臂下钻了出去,直接退到了门口。
“韩烁,我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你当心我要是在这了喊人了,你就完了!”陈芊芊手指指着他,语气里带着威胁式的义愤填膺。
韩烁挑了挑眉,她说的没错,要是她真的想对他不利,只需要喊声行刺,无需多的理由,单凭她是城主最宠爱的女儿——陈芊芊,他就理应被千刀万剐。韩烁名义上是来入赘的,处置随花垣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说……韩烁笑,饶有兴致:“三公主不怕是我给你下的毒?”
陈芊芊摇了摇头:“不是你。”
“三公主怎会如此确信?”
“我想了想,你没理由这么做。”陈芊芊见韩烁不打算继续闹下去,便放下了警惕,又从门口走到牢房的床边坐下,她刚刚恢复,体力真的不大好,站久了腰酸背疼。“韩少君来花垣的目的,最起码……是要得到龙骨治愈心疾吧?”她坐在床边,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韧绵的茎杆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又松开,又绕。
韩烁仍旧笑着看着她,不可置否。
见韩烁不反驳,陈芊芊继续说,“韩少君此行最基本的目的都未能达成,又怎会如此大动干戈,惹得满城风云,于己不利呢?再者……”陈芊芊停顿了,在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忽然感到了一点心虚。
“再者什么?”韩烁追问道。他其实感觉到了她的心虚,也大概猜到了她想说的是什么,但他就是想看她窘迫的模样,乐此不疲。
陈芊芊尴尬地笑了,放轻了声音,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觉得……我和韩少君……也没什么天大的过节……少君不至于想要置我于死地,吧?”
气氛沉寂了下来,看着黑暗中那张他即使看不清也知道很心虚的一副面孔,暗自在心里翻着小账本——对,也不过是当着无数花垣城路人,当街调戏羞辱了本少君,而已。
韩烁绷着张笑脸,半晌,答道:“对。”
对,幸亏你是在花垣城,要是在玄虎,我早将你活剐三千刀,一刀都少不了。
陈芊芊听到那个“对”字,疑惑发音这么柔软个字,怎么可以说得如此咬牙切齿,杀气满满呢?
也许是床是石头做成的原因,陈芊芊忽然觉得屁股上一股凉气窜上来,瞬间就让她坐不住了。手里的稻草啪的一下被她揪断,她以最简明扼要的方式告诉韩硕,明日大殿庭审上,她定会如何如何护他清白。
感觉要表达的内容都差不多了的时候,陈芊芊快速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梓锐还在外边等我,我实在不宜久留,就不打扰韩少君休息了……”
韩烁由着她说,抄着手,靠在墙上,他的眼睛盯着陈芊芊的每个动作,是那种狼盯着猎物的眼神,盯得陈芊芊觉着背上发毛。
就在她提着裙子,半只脚都已经踏出牢门的时候,韩烁突然张了口。
“你为什么要帮我?”
陈芊芊动作停住了,她脸上的讪笑也一下子僵硬住。
韩硕从她背后看上去,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其实陈芊芊不是在思考理由,她只是在想一个合适的措辞。
“韩烁。”
陈芊芊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再像先前一样娇俏,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同样的声线却有了种陌生感,那种冷静的,沉着的,还有点……疏离的?
“在我来之前,有人来过吧。”陈芊芊一只手抓在门上,轻轻一推,铁栅栏门在幽深的走廊里发出空荡荡的吱呀声响。韩硕手腕处的筋脉忽然跳着刺疼了一下,伤口的感觉又开始清晰了起来。她接着说,“跟你一样,想让我死的人也有很多。所以,”陈芊芊侧脸看向他,韩烁看见她眼里映着走廊的火光闪烁,却如同宛藏魑魅,摄人心魄。
“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有相互都用得到的时候。”
她提起另一只脚,垮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