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环形的天牢,一共六层,每层都联通着幽深的甬道,甬道两侧布列着身配短刀的狱卒,隔五步一个。
这里是长年累月都见不到光的,潮湿,腐烂,腥臭的气息弥漫四周。油灯将花岗岩的石壁熏出一片褐渍,衔接上青苔的斑缺。
在花垣城,在这种地方做低等卒伍的,只有男人。
韩烁与白芨的马靴踩在这儿诡谧的甬道,一前一后地发出空荡荡的回响。
之前关押韩烁的牢房是在第六层。一路向上都是守卫,因而六层这儿人手反倒需要得很少,只留了一人在廊厅里守着。廊厅到韩硕的那间牢房又隔着一扇铁门,和一条三四丈长的走廊。
韩烁和白芨到廊厅的时候,守在那儿的狱卒正焦灼的来回踱步,见到韩烁,先是一愣,随即看到了腰上系的令牌,立马跪下行礼。
韩烁走到他跟前,“你就是昨天给三公主开门的那个?”他的声音冰冷,如同一瓢凉水浇在狱卒身上,让人不由自主地哆嗦。
他战战兢兢地答到:“是”。
“天牢的钥匙总共有几副?”
“回少君……钥匙只有一副,都是值班轮流执掌的。”
韩烁缓缓地在廊厅里踱这步子,墙上孤零零的一盏灯反复揉捏着他的影子。
他走到铁门前,仔细观察了门的锁舌,发现外边儿铁门上的锁是虚头锁,即只要关上就能上锁。
这样的话,昨天那人逃脱时,只要顺手将这扇门关上,外面的人就很难察觉内部的异样。
韩烁手指放开锁舌,又慢慢地走起来:“昨夜亥时左右,你在哪儿?”
他在角落里停下,用脚尖轻踢了一脚墙根,陈腐的墙灰咵咵坠落,令跪在身后的狱卒惊得一颤。
“小的……小的……在牢里也分不清时辰,只记得昨夜值岗时,有一阵忽然腹痛,出恭去了……其余时间都在这儿守着。”
韩烁回眸扫了一眼那人的脸,他低着头,蜡黄枯瘦的脸颊上,深陷的眼窝里,黄浊的眼睛中闪躲过一丝心虚的神色。
“钥匙呢?当时在哪儿?”
“回少君的话,小人我都是随身带着的。”
“你确定?!”
韩烁语气一下子狠厉起来,他又踹了脚墙,这一次下力气很重,顿时四面的墙皮纷纷坠落。
狱卒正跪在原地瑟缩着,只是个转瞬间,白芨已经熟练迅速上前将他摁倒在地,锋利的匕首抵在喉咙上,尖锐的刺痛感让他忍不住发出了惊恐的哀嚎。
他胆丧魂消地慌忙跟韩硕解释:“少君饶命!少君饶命啊!千真万确!这钥匙丢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呵!”韩烁置若枉然地一笑,他走到他跟前,蹲下。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掉脑袋?”
巨大的寒意从韩烁的话里浸出,如同他巨大的黑影,将那个狱卒严严实实地压迫着。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用眼中的惊恐怯弱,换取韩烁的一丝怜悯,然而,他只看到韩烁阴冷面孔上的冷笑,凌驾于上,宛若鬼神。
“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韩烁这一次的声音,明显失去了上一次的耐心。他语意冷冽,一字一顿地说。
韩烁不是蛮不讲理,他只是认为,守卫如此森严的天牢,一路要经过无数关卡才能到这儿,那必须得是这里的人才行。如果是这儿的人的话,韩烁总觉得,凡事不可能总是那么凑巧,要么精心设计,要么就在撒谎。
“钥匙真的在小人身上!片刻不离啊少君!”那人几乎是哭嚎着说完这句话。
白芨抬头看向他家少君,当韩烁冷笑着,失去耐心地朝他摆摆手时,白芨立刻心领神会,手腕加大力度,刀刃瞬间割入皮肉中。
脖颈上单薄的皮肉遍布神经,隔着皮囊,肉眼可见的血脉跳动着。
“我说!我说!”
刀锋没入才不到一毫,狱卒那最后一根维系着的脆弱的神经,终于被挑断。韩硕做了个停的动作,白芨松缓了力道。
“是齐鹏……小人的一个同僚,他本该今日与我交班,但直到现在还没来……他!他有库房的钥匙!”
“库房的钥匙?那又怎样?”韩硕继续追问。
“库房里放着以前天牢初建时的那些东西,里边儿……里边儿,有以前筑钥匙留下的模具!如果还有别的钥匙的话,只能是拿那个做的!”
他问到这儿,已经基本上清晰明了了。韩烁思考着缓缓站起来,白芨见韩烁起身,把人放下,也跟着一同起身。
束缚解开,狱卒死里逃生般爬在地上大口喘气。汗水、眼泪和血溶合流淌在一起,滴在地上裹入尘土。
恐惧盘踞在心头,他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给了韩烁——那日他当值,一个人正无聊地守着的时候,齐鹏突然过来,说有东西落下来取。他见齐鹏翻找了半天,也不知在找什么,迟迟没找到;正好他也守累了,就借着出恭的由头出去溜达了一圈。
结果,等他回来时,却发现齐鹏人已经走了;接着,他又发现,桌上放杯子的杯盘一同不见了。
他心里正奇怪,不明白齐鹏找了半天,就拿了个杯盘?但当时他也没有多想。
翌日早晨,他给来提审的人领路,去开韩烁的牢门,却暗地里发现——门虽是合上的,确并没有锁上。由于害怕被问责,他当时也是暗自压下来,没敢声张。韩烁走后,他去收拾牢房,居然看到了之前不见的杯盘居然被扔在牢房角落里。
他当时就慌了,开始明白过来齐鹏一定做了什么,惹出了事情。
可他与齐鹏两人共事多年,虽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也是经常一起喝酒谈天的朋友。他一开始的确不愿将这些事与齐鹏联系在一起,也确实有过刻意包庇的心思,不忍心出卖同僚,再加上自己也确实有罪责……但最后,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的顾忌,准确说来,是将其余的东西碾压成一片狼藉。
韩硕斜着眼蔑视着那个匍匐在地上,猥琐如臭虫的人形,问:“他人在哪儿?”
连声音都是蔑视。
狱卒爬在地上摇摇头,他现在连看韩烁的勇气都没了,只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到:“小的只知道,他家好像是在城南老巷子那一带……其余的,真的不知了……”
白芨观察着韩烁的脸色,等待他发出下一步的指令。韩烁一言不发,只是扭头就往外走。
“少君!这个人怎么处置?”白芨对着韩烁的背影追问到。
“收押大牢,日后发落。”
韩硕头也不回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