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着青石板叩出冷清的空响,落日熔金,日暮黄昏的余晖洒在四月路边初绽的牡丹花上,凝结出娇艳欲滴的辉泽。
出了牌坊,外边儿便是城南了。
街上人影稀稀落落,房头瓦砾间没有了城中的繁华,黄泥砌的四墙,苇草编织的门窗,茅草屋顶……天地间仅剩的光都被这一切无情地吸纳着,维护着它的昏暗破败。
韩烁骑在马背上,马步舒缓,他身体随着步子轻微摇晃。
城南这一片的老巷子比韩烁想象得要大许多,街道破败荒芜,他漫无方向地行进着。
他御马拐进旁边的一条巷子,深色蓬瓦的阴影下,一个老妪郁郁地坐在门口发呆。韩烁勒马停下,对白芨使了个眼色,白芨心领神会,旋即下马朝那么妇人走去。
“大娘,”白芨上前招呼到,语气尽可能的和善起来。
那老妪没有回答,只是用浑浊的老眼斜着扫了眼来人,见是不认识的,又转回眼珠,继续发呆。
“大娘。”白芨又唤了声,这次,老妪喉咙里发出低沉浑浊的齁鸣,算是回应。
见人有了反应,白芨欣喜,问到:“您可知齐鹏这个人?”
老妪不做声地摆摆手,白芨不甘心,再问了遍。这次,老妪干脆置若罔闻,一副全然与己无关的神情。
白芨无奈地回头看向韩烁示意,韩烁骑在马上摆摆手,表示作罢。
两人又骑着马向前走了段路程,路上零零散散遇到几个人,都爱答不理地表示不认识齐鹏这么个人。中间白芨捉急,逮了个路人,拔了刀厉声逼问,也只换来对方不屑一顾地一笑,说:“老巷子这么大,为自己碗里的那几颗米都焦头烂额,谁又管得了谁呢?”
韩烁和白芨便知道,这里的人真的是接近一无所有了,人若是穷到这种地步,也无所谓失去了。他们毕竟不能真的把人怎样,最后还是自己继续无奈地漫无目的地寻找。
路越来越憋仄,一骑也很难再从中穿行,天色也越来越暗。白芨跟在韩烁身后皱着眉,“少君……”
“回吧。”
韩烁打断白芨的劝说,两人又那样一前一后歪歪扭扭地驶出巷子。
最后一缕天光坠落在天际之外,回城沿途灯火逐渐璀璨。火树银花,雕车宝马,粉黛香鬓……可韩烁都无心去欣赏。他将自己裹在黑色的斗篷中,目光阴厉。
身后白芨所骑的马的马铃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这声音传到韩烁的耳朵里,如同记忆中那串钥匙碰撞起的哐当哐当的声音,越来越相似,渐渐地合二为一……
两人无言地穿过闹市,抵达官邸。门口的阍者迎上前牵马,韩烁翻身下马,白芨追随其后,快步进了门。
回到房间里,韩烁坐下开始换衣服准备休息,白芨在门口传唤下人开始布置饭菜。待韩烁这边处理结束,提前备好的饭菜也呈上来了。
他来到桌前吃饭,白芨如往常一样,侍立在一旁。
不过是些爽口小菜,一盅清淡的排骨绿豆汤,还有一钵瘦肉羹,这些都是白芨嘱咐下人做的。他跟随韩烁十余年,韩烁的饮食作息规律都一清二楚。韩烁有心疾,不宜吃太油腻辛辣,清淡些有助于调理。
白芨看着这一桌饭菜,回想起追随少君这一路来的情景,心里五味陈杂。
“白芨。”
正走着神发着呆,白芨忽然被韩烁这么一叫,抖了下,应急反射地“嗯”了声。声音刚一发出,还没结束,白芨就意识到失礼之处,立马行礼,回到:“少君有何吩咐?”
韩烁笑着摆摆手,“不必拘谨。”他让下人又摆了副碗筷,接着屏退众人,只留下他与白芨两人。
白芨不解。
韩烁招呼他说到:“无事,你也坐下同我一起吃吧。”
白芨意外地睁大眼,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是没和韩烁一起吃过东西,小时候他陪他习武练剑,两人一起在山上打山鸡,在竹林里收集了竹糠壳考来吃;小时候他陪韩烁念书学文,往往韩烁背不下来文章便不许吃饭,这时他也总去灶房给他偷点心,两人一起偷偷地吃,边吃边乐……但是……这一切,都是“小时候”了。
今日不同往日,韩烁如今是玄虎的少君,将来的城主,而他只是他的家臣,他的侍从,他与他之间,永远都得恪守着无数条礼制。韩烁有太多顾忌了,他不可能再同从前一般随心所欲,白芨也不能同从前一般,再有任何僭越。
“少君……这不合规矩……”白芨为难地推辞到,又赔上了更深的一揖。
“无妨,这里又没有外人。”
见白芨仍难为情地站在原地不动。韩烁无奈地叹了口气,加重了语气:“我让你坐你就坐。这是命令。”
“是……”
白芨步子犹豫缓慢地朝韩烁对面的凳子走去,坐下,手却无处安放似的在腿上蹭来蹭去,不敢触碰面前的碗筷。
韩烁夹了筷排骨到白芨碗中,他见了,赶忙捧碗去接,“谢少君……”白芨慌里慌张地答谢。
“吃吧,等下菜就凉了。”韩烁没有看他,只注意着桌子上的菜,对他说着。
两人慢悠悠地吃着菜,韩烁不说话,白芨也不敢开口说话。他没什么胃口,偷偷地注意着韩烁吃饭地速度和食量,不敢多快,也不敢多吃。
白芨时不时地偷偷瞟一眼韩烁的神情,他只是专注地吃着饭,看不出怒或喜。就在韩烁喝完第二碗粥,觉得终于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放下了筷子,白芨见了,也紧跟着放下筷子,唤来门口的小厮撤碗筷。
看着小厮们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撤着饭菜,韩烁忽然开口对白芨说到:“这里的排骨汤还是不及从前的好喝。”
白芨手搭在双膝坐在凳子上,低头憨笑:“以前是城主府府上的小厨房做的饭,这里区区小官邸的厨房,自然是比不上。”
“我说的不是小厨房做的排骨汤,我说的是你从前,半夜偷偷跑去给我热的那碗汤。”
听到韩烁这么一说,白芨心里一哽,接不上话了,他只得跟着韩烁一样,注视着前前后后进来的人撤菜。直到桌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可看的,房间里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韩烁才开口问到:
“白芨,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韩烁突然这冷不丁地一问,白芨先是一怔,随即正襟危坐地回答:“属下从少君七岁时开始追随少君,迄今已经十年有二了。”
都这么久了……
话音刚落,韩烁和白芨同时在内心这样感慨到。
他从韩烁七岁起就开始跟着韩烁,可他自己是否记得,他是从几岁起开始跟着韩烁,几岁被玄虎私卫军捡回去训练,几岁流落在外,几岁父母因病双亡……他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但是韩烁的一切,他都记得。
“这些年你辛苦了。”韩烁叹息般地说到。
白芨起身,单膝下跪行礼,“属下之职,愿随少君尽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盯着地砖上的裂纹,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掩盖住了眼中那一抹异样的神色。
韩烁看着跪在身前的白芨,神色感伤地露出一个笑容。他起身到白芨身前,伸出双手将他扶起:“我自然是最信得过你的。所以我希望你——帮我找到齐鹏这个人。”
韩烁盯着白芨的眼睛,但白芨目光低垂,后退一步:
“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少君所托!”
韩烁脸上笑着,看着他与他之间永远多出来的一步,把眼里的不可言喻的那一点点伤感,一点一点地抹干净。
他背过身去,挥手示意白芨退下。
白芨倒退到门外,顺手合上门扉。
仲春的夜晚还是透着股沁人心脾的冰凉,这股凉意在白芨合上门的那个瞬间让他打了个哆嗦。
门外,白芨转过身靠在走廊的柱栋上,对着庭院里一池在黑暗中竞相怒放争艳的牡丹花,神情复杂地,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门内,韩烁走到床边坐下,手探到枕头下拿出药瓶,脸上全然没有前不久还带着的笑容。
就连韩烁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想了些什么,就那么坐着发了会儿呆,只觉得疲惫一重一重地压了上来,他才放下了手里握着的东西,转头去挂衣服的架子上取下腰带,摘下上面系着的玉佩。
冰凉温润的触感从手心传来,韩烁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玉佩上雕镂的虎与薇,笑容渐渐晕开。
一夜安眠。
韩烁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以及鸟语花香中醒来。他用过早膳,山药粥粘滑细软的口感恰到好处地提了一天的精气。
一盏茶清口后,韩烁去了官邸的书房,桌案上摆着一方乌石砚,一条乌金墨锭。韩烁倒了些清水在石砚中,拿起墨锭,挽袖提腕在砚里细细研磨起来。
研无声。
墨胶慢慢溶解,黑色的墨汁在水中曲线袅袅,逐渐晕开,然后越来越浓郁,直至开始变得黏着,韩烁才把墨锭擦净,重新放回墨盒里。
亮而润。
铺纸,黑檀纸镇自下而上压平纸张,韩烁取过狼毫笔,蘸墨,落笔。
一点如漆:
安
就这样过了一上午,中午吃过午饭,小憩一会儿后,下午又接着练字。这一日韩烁过得无比悠闲儒和,仿佛那个狠戾锐气的韩少君在这具身体里沉沉睡去,只留下一个翩翩公子,悠然度日。
直至日薄黄昏。纸上的安字已经写满一张又一张了,在笔尖又双叒叕地触碰到宣纸,落下那一点。
“少君!”
白芨破门而入,跪地行礼:
“禀少君,齐鹏找到了……但发现时已经……
“死了。”
白芨低着头,他极力地保持着表面的镇定。
一秒过去了,两秒过去了,三秒过去了……屋檐下的滴漏声一滴一滴砸在白芨心头,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抬眼看了眼那个他相伴十二年的少君——门外闯入的金黄的余晖撒落在韩烁脸上,朦朦胧胧勾勒出一幅剑眉,细目,挺鼻,薄唇俊俏的画。
韩烁很少穿广袖白衫,在这无暇的白净下,那一张脸被衬出与世无争的少年感。
或许是感受到白芨的目光,韩烁轻轻地笑了下。
“知道了。”
他说。
又一个安字收笔写好,韩烁把纸搜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废纸蒌,往外走去。
不就是该这样吗?
他嘴角勾起。
我所料的,不就是这样吗?
笑容定格,韩烁迎着晚霞闭上眼睛,锁起了眼里所有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