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领着韩烁前往齐鹏家,房子在巷子的深处,要到达此处必须得穿过只容一人穿行的排水沟。一队人举着火把在黑暗里无声穿梭着,韩烁皱着眉头走在其间,污水里的气味从鼻尖钻上头顶,刺得韩烁头皮发麻地眩晕。
终于到了。
眼前的场景用家徒四壁,瓮甬绳枢形容也不为过——泥土砌的墙,苇编遮拦着门窗。一个随行的侍卫上去踢了门一脚,门应声而倒,光线照到屋子里,同样的举目萧条。
“先前打听过了,”白芨站在身侧,“齐鹏之前一直鳏居,好赌。这一年一年的下来,把本就无多少的家业败光后,还欠下不少的债。这样的人确实比较容易被收买。”
在白芨说到“收买”二字时,火把发出噼里啪啦的破鸣,一滴桐油坠入脚边的泥土里,倒影着幽暗的光泽。
韩烁没有接话,顺着白芨的引导,绕过了堂屋,走到堆在屋后的柴草垛里,看到了倒在柴草垛里齐鹏的尸身。
韩烁走上前蹲身查看,指尖触碰的那一瞬间,凉意浸了过来。他拈起尸身僵硬发灰的手指,轻轻掰动着指关节。肌肉结缔尚未彻底僵硬,关节还可活动。
白芨手持着火把俯身凑近了些。火光之下,韩烁看清了齐鹏的长相——同万千寻常人无异,粗糙,干瘦,甚至还有那么点丑陋。
在那张灰暗,僵硬,丑陋的面孔上,韩烁观察到,尸体鼻腔周围已经有零星几颗蝇卵;下颚薄薄一层皮肤下的血管已经隐约蜿蜒诡异的青色。
花垣四月气温已经渐升,韩烁估摸着,齐鹏也就死了一日左右。
也就差不多……昨晚的样子。
韩烁蹲在那儿,余光瞥见身侧人的衣摆。白芨只专注于给韩烁照明,并未有多的察觉。
韩烁拔出绑在裤腿的匕首,锋利的刀刃轻易地划开尸体右半边的衣服。他往旁边用力扯了下,尸身的整个右臂裸露出来。韩烁抬起尸身的小臂,上面存留的淤青已经加深发黑,明显是手抓印。他再往上抬了抬,肘关节咯吱作响,表现出不自然的扭曲。
确定了,齐鹏就是大牢之夜刺杀他的那个人。韩烁松开手,尸体的整条胳膊啪嗒一下直直摔落,他拍了拍手。
他又继续用刀挑开尸体上残余的衣服。左胸口周围的布料已被半干的血液粘黏在皮肤上。刀刃顺着缝隙切入挑开时,空气中细小却清晰的滋啦声,随着浓郁的腥臭味一起散开。
左胸上,一道不过一寸左右的创口赫然可见。
一击毙命,直插心脏。
火焰热气燎烧,创口周围那些粘稠胶质的血在热气下快速的沸腾干涸。韩烁用撕下的布料将伤口周围的血渍擦干净,创口中间宽两边窄,是典型的剑伤。
更引得韩烁注意的是,伤口周围皮肤,呈现出赫然的黑紫色。
手上擦拭的动作停顿了,韩烁转过头看了眼白芨,咄咄逼人的目光在白芨脸上停驻了,捕捉到那眼神一丝欲盖弥彰的慌乱。
白芨心头一紧,不自觉握紧了腰上的青羽剑。
他是玄虎私卫军出身的。玄虎城私卫军是专门为玄虎的王公贵族培养侍卫保镖的,那些被选中成为私卫军的人,从小就要经历严格的训练,逐层赛选提拔,能留到最后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并且,私卫军配给的武器,都是玄虎特制的青羽剑,特定的钢材在特定的火候下锻造出泛着青色幽光的剑身,以及剑身上在温度变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羽毛纹,故而得比名。
青羽剑在锻淬过程中加了砷矿,又反复在毒液里浸淬;虽说不至于见血封喉,也会在被剑所伤后,伤口溃烂,不易愈合。
不过是一眼,韩烁瞟了眼白芨腰上的青羽剑,随即抽回了目光,站了起来。
“一剑直击心脏,血溅出来也得一丈多高。他不是在这儿死的。”韩烁目光扫视着草垛干干净净的周围,对白芨说。
白芨掏出手巾,递给韩烁:“属下先前去查看过了,里屋的墙上地上都是血,估计那儿才是齐鹏真正被杀害的地方。”
韩烁低着头仔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擦拭着,听着白芨如是说,他开口道:“钥匙找到了吗?”
白芨摇了摇头:“属下之前并未发现钥匙的踪迹。”
手心的汗打湿了火把的木柄,白芨感到紧张,等待着韩烁发落他又一次的办事不力。
只见韩烁仍在仔细地擦着手,似乎是想把触碰过那具尸体沾染上的无形的污秽,全部擦干净。
“传令下去,所有人再搜查一遍。”说话的同时,韩烁擦完,将手巾随手一扔,手巾掉在了在了齐鹏的脸上,盖住了那张浮肿丑陋的面孔。
“是!”白芨领命行礼退下。
人群畅叫扬疾地在这间本就不大的房屋里窜来窜去,屋内的桌椅柜子被推翻,倒下的东西在墙上砸出一个个的豁口。韩烁往前走了两步,离那些摇摇欲坠的墙远了些。
他一个人站在屋后,旁边还躺着齐鹏那具刚刚开始腐化的尸身。头上的星辉从屋檐窄小的缝隙间倾泻而下,韩烁对着那片干净的光辉,沉默无言地站着仰望了会儿,接着叹了一口气。
他回过神来,几只苍蝇在黑暗里横冲直撞,发出若有若无却又烦人刺耳的嗡鸣。韩烁感到有些厌恶,他转过身,将火把丢在了柴草垛边上。
干草燃烧霹雳作响,火焰迅速而猛烈地窜起,狂妄地一路吞噬下去,赤红的火焰连同暗影妖曳地撕扯着,妩媚,妖艳,且张扬。韩烁面无表情地看着火堆里那具肉身的燃烧。皮毛从尾端开始迅速萎缩蜷曲,油脂从毛孔里透出,滚落着燃烧,皮肉融化,骨肉分离……
韩烁别过脸向外边走去,四周于他而言形同无物,他的眼前只剩下那一片赤红的,空洞的光。
回程的路上,马蹄钉叩在青石板上缓慢地杂乱无序着。四下里的安静凝固在空气里,继续冰冻着四月里砭人肌骨的夜晚。
白芨看着骑马走在前面的韩烁的背影,猜不透他是怒是喜。喜倒是肯定说不上的,今晚上折腾这么一番,还是无果而归。当白芨看见韩烁独自从屋后走到前门,眼神空洞地跟所有人说“回”的时候,他其实莫名地有些害怕。
从前的韩烁是不会在白芨给了他一个结果后,再去让别人再做一次,检验这个结果的。
难道说……少君他……
白芨很快敛藏住脸上的几分惊讶,不让旁人察觉。他只想知道韩烁到底是什么想法,他又应该怎么做。他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与他的少君已不再似从前一般——
异苔同岑。
这个夜晚似乎很漫长,韩烁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梦里他又见到了齐鹏那具在火焰中燃烧而愈发丑陋的脸。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无比厌恶。接着又莫名其妙画面一转,来到齐鹏的屋子里,他看见齐鹏还活着,正寻常地坐在椅子上,在灯下喝着水,接着门就被推开了,再接着就是青羽剑的反射着清冽的冷光,一剑刺入了齐鹏的心脏,然后齐鹏那张写满恐惧的丑陋的脸就定格了。
又接着,韩烁感觉自己变成了齐鹏,他眼睁睁地看着到自己被拖到屋后的草垛,看着手提青羽剑摘下面巾,面巾下的那张脸渐渐清晰……
“少君!”
就在韩烁即将看清那张脸时,推门而入的小厮一声呼唤,打断了韩烁的梦境。
“少君!三公主驾到!”
韩烁听到小厮跪在床畔如此禀报,眼睛兀的睁大,惊坐而起。方才的还未消弭的睡意顷刻烟消云散。
什么?!
陈芊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