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天气正清爽,滤过纱窗的一片纤薄的阳光,筛着空气中微小的尘埃。陈芊芊看着,想到了清澈的茶水中起伏着的点点绒毛。
她在这片柔光里摆弄着瓶里的插花,韩烁赶到时,她正好摆弄得初具形状。
当那个外着草白小袖长褂,内搭群青直领对襟襦裙的姑娘,捧着一瓷瓶淡粉的芍药花对他粲然一笑时,他竟不禁地,心跳漏了一拍。
粉嫩的重瓣在光下晶莹剔透地轻颤,少女的面颊、脖颈、肩头、指尖,也泛着柔润晶莹的光泽。
“都说‘牡丹为百花之王,芍药为百花之相’,我看来,芍药也不逊色于牡丹。花开得太艳硕,反而摇摇欲坠;正是要恰到好处,才能亭亭玉立。”陈芊芊拿起剪刀,咔嚓剪掉了花茎上梗生的枝节。
韩烁走到她身边,同在地上的软榻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时,顺手也给陈芊芊添上了,“韩某一介粗人,不懂这些。不过……”他喝了口茶,倚靠在小方几上,隔着花看向那水眼山眉,“我以前可是听闻——三公主同烁一样,都只是一介只知舞刀弄枪的粗人,如今怎么如此雅兴?”
陈芊芊白了他一眼,接着摆弄手里的花花草草,“你是不是粗人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是学堂今日安排下来的功课,我一介粗人不得不做!”
“你们学堂还要学花艺吗?”
“当然,不止花艺,棋艺、琴技、茶道、女红、文学、武艺……都得学。我已经武不成了,你还想让我文不就啊?”陈芊芊说着,又白了眼韩烁,还拿着剪子在他面前吓唬了他一下。韩烁笑了笑,却是动作宠溺地轻手挥开,看着她将一根修长的芰叶插入点缀在其间。
“那你们得学到什么时候?”韩烁杵着脸,拨弄着芰叶垂曳的叶尖。
陈芊芊打开他的手,韩烁委屈地瞪了她一眼,但她全然没看见,只注意着手头摆弄的:“暂学到我们参加完擢考,后头就是分类精修了。”
“什么是‘擢考’?”
“就是郡主们争少城主,官家女儿们争官席。”
“那你也要参加?”
陈芊芊用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眼韩烁:“这不废话吗?”
韩烁听到她的回答,没有说话了。他自然是明白这种考试中的利害之争,他最开始计划着扶持陈楚楚上位,再利用陈楚楚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毕竟陈楚楚文成武就,行稳作端,深得花垣民心,扶持她也只是顺水推舟……但是……
韩烁看向了陈芊芊,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花瓣间扑闪着,此时的她看起来那么纯洁干净,让韩烁心中生出来一种……
不舍?
“芊芊,你想当少城主吗?”
“啊?”这是陈芊芊第一次听到韩烁叫她“芊芊”,她有些惊异地抬头,不大习惯。
等她反应过来韩烁说的内容,先是歪着头想了两秒,随即她呵出一声笑。陈芊芊把花瓶从中间挪开了,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韩烁的眼睛。
韩烁看着她有些挑衅、嘲弄的眼神,听着她缓缓开口道——“你可知——花垣城只有城主和少城主——知道龙骨的藏所?”
气氛僵持了。
盯着韩烁的眼睛一丝不肯放过地捕捉着,却只看到了韩烁那至始至终没有波澜的表情。片刻,陈芊芊终于一脸失望地移开目光,叹了口气。
“没意思。”
她挥衣袖将案上修剪下来的枝叶扫到地上去。腿跪坐着有些麻了,陈芊芊把压在屁股下的小腿抽离出来,换了个慵懒随意的姿势,跟韩烁一样倚靠在方几上。
“楚楚天资聪颖,做什么都好,德才俱佳,是少城主的不二之选。至于我嘛,”陈芊芊端起之前韩烁给她添的茶,抿了口,“我资质愚笨,又游手好闲惯了,让我去受那份累还真的受不起。”
陈芊芊对着韩烁一笑,眼睛弯成月牙:“所以说,还是不劳烦少君抬爱了。”
韩烁始终顶着一张浅笑不语的脸,实则在内心揣摩陈芊芊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说得没错,扶持少城主上位本意是为了探听龙骨踪迹,无论推谁都一样,没必要非得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人。
但不知为何……
韩烁看着陈芊芊那副没心没肺自在的面孔,总觉得有些不爽……就是那种——好心当做驴肝肺的感觉。
“哦!对了!”就在韩烁指甲快要戳破掌心的时候,陈芊芊才一副恍然想起正事的样子对韩烁说:“我今天来是要问你案子进展如何了?”
“不如何。”韩烁垂腕摇晃着杯中的浅碧色的茶汤,“狱卒那边的线索断了,暂时还没新的进展。”
“咦?不是还有‘药’吗?”
韩烁不屑地斜着眼看着她,“这还需要你来提醒吗?你能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这药无非就是掺了毒,至于是何种毒,什么毒,其实对案子而言意义都不大,再古怪也无非是‘断魂散’。不过这些事早就攀扯上玄虎了,查出来这对案子也无任何实际上的推进。有那个功夫,不如坐下来喝喝茶来得实在。”
“那也不一定!”陈芊芊回了韩烁一个不屑的笑,“先放下毒不管,我们但看这药的药材。若是药材原料配比与你本来的相同……”
陈芊芊眼神满是调侃地盯着韩烁,嘴角勾起一个笑:“那就有意思了!”
韩烁眼里原有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殒灭,就在那种习惯性的阴狠露出来的那一瞬间,他迅速起身,挥袖向外走去。
陈芊芊看着他那副强扼怒意的样子,打心底地不禁觉得有那么些好笑,还有那么些得意。她摇了摇头,垂眸吹开茶水上氤氲的热气。
“少君。”白芨看到韩烁步履急促地朝卧房这厢走开,守在门口,隔了五步时行了个礼。
韩烁没有理会他,重重地摔上门。他从枕头下摸出药瓶,又一脸阴沉地往回走。
他确实很气,但他也在强忍着,忍到心口都觉得在隐隐作痛。他当然知道陈芊芊是什么意思——他的药向来是按日期做的,一期做一份,不够的时候再做,不会多做;若是药的配方相同,那么肯定是他身边极其了解掌管的人泄露出去的……让韩烁真正恼怒的不是背叛,而是把对他的背叛放在他面前来羞辱他。
他把药瓶狠狠往桌上一扣,对上陈芊芊那张笑得令人火大的脸。
“三公主不是通晓医理吗?还请三公主查验!”韩烁把瓶塞拔开,将黑色的药丸倾倒出来。药丸顿时如散珠滚落,声音碌碌。
陈芊芊一面从发髻上拔出簪子,一面说:“我可没说过我医术高明啊,韩少君可别胡乱臆测。不过我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
“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韩烁握住了陈芊芊即将拿银簪挑进药丸里的手腕。银簪的尾端闪耀着锐利的光芒,陈芊芊一脸疑惑地看着韩烁拉着她的手:“你紧张什么,我现在不过是玩玩而已。自从我中毒以来,便找人打了这银簪。
“试百毒。”
她俏皮地冲他眨了下眼,趁着韩烁神情的舒缓,手上力道的松缓,陈芊芊旋拧着银簪,一点一点刺进去。
终于。
刺穿。
韩烁正心情舒缓下来,欲别开脸看看屋外景致,却瞧见陈芊芊面色沉凝。
“怎么了?”他问。
“韩烁。”陈芊芊将拔出的簪尖亮在他眼前,“这份药……”
没毒?
瞳孔缩小,倒映在韩烁眼底的簪尖,正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