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有一灵药,名曰长情。食之者,忘情忘忧。待悠然转醒之际,已是前尘尽忘,以为是黄粱一梦。
一
一夜大火,将拔地数丈高楼烧尽,期间哀哀嚎叫声不绝于耳,然无一人幸免于难。一时之间,风光无限的江南苏府成了人人避讳不及的乱葬岗。
七日后,一偏隅小楼处。香罗帐中,只见一妙龄女子悠悠转醒,她目光空洞,眼神中无喜无悲,只是在看见趴在她床边的男子时,才多了一份疑惑和不知名的悲怆。
青年被她的牵动所惊醒,望向她的时候充满了无限的惊喜。窥得全貌,她不禁微微吃惊。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尤其是那双眼睛,格外动人,像是三月的春水,搅动开阵阵涟漪。只有眼底的青黑昭示着主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是为了她吗?
然而她竟对他毫无所知,于是问道:“你是谁?”
青年微微错愕,一把抓起她的手道:“烟儿,你不记得我了吗?”
说着,他将她身上系着的玉佩取下,郑重其事道:“此玉佩是你及笄时我亲手所赠,当做定情信物,连这个,你都忘了吗?”
忽略掉他失落的眼神,她看着天青色的玉佩,不由地被络子下的线流苏吸引。只见靛蓝的流苏被血污所垢染,她不禁皱了皱眉,望向男人的同时也越发的不怀好意。
“既然忘了,也好。我叫凌熙,以后,此处便是你的家。”
他说的风轻云淡,眉梢之间流露出些许怅然,只是望向她时,又添几分爱怜。
她有了名字,叫做苏烟。虽是头次听闻,却是熟悉的可怕,仿佛这两个文字曾刻入骨血,伴随她的一生。
凌熙对她很是照顾,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在喂药的时候,会贴心地准备好一颗饴糖。他说以前的她很怕苦,吃起药来也很滑稽,一定要一只手捏住鼻翼,当要灌药之时,却又迟迟下不去手,最后,总是他一勺一勺喂给她的。说着说着,他便开怀地笑了起来。
又比如,春光大好,他于她二人坐于庭院中,看到一朵鲜嫩娇艳的花朵,他会采摘下来,将花朵别于她的耳后。然后将那些年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如数珍宝地说给她听。
有一回,她听厌了,就问自己的身世,却见凌熙避开她探究的目光,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以前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现在孤身一人,我会照顾好你的。”
这样的事情多了,她也就不问了。到底,她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况且,这样的日子确实安逸。
她心安理得地接受凌熙告诉她的一切,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包括对方一切的好。
日子久了,她觉得自己就是苏烟,而眼前温润如玉的翩翩男子就是自己渴慕已久的未婚夫。
世间情爱,最好不过一句“眼前人是心上人”。岁月慢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二
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凌熙牵着她的手漫步于灯火通明的集市上。街头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他小心翼翼地护住她。
路经有趣的小摊时,总会有一两个年老者打趣道:“小娘子喜欢,这位郎君就买了吧。”
其实她也并不是每样都喜欢,只是觉得新奇有趣,刚拿起把玩一番时,凌熙就默默从袖中掏出银钱为她买单。
“喏,这个是送你的。”
她将木刻的小人递给凌熙,眼睛却不敢直视他,唯有如鼓的心跳声和绯红的脸颊出卖了她此时的心情。
“烟儿觉得这木偶像我?”
其实是不像的,只是那双灵动的双眼刻画的栩栩如生,令人见之不忘,像极了他。
她羞赧地点点头,拉着他的衣袖继续往前走,试图用习习夏风吹散自己内心的慌乱。
玉壶般的明月渐渐转向西边,街道上的语笑盈盈渐渐散去。隐没的黑暗处,竟有俩小童在扑流萤,星星点点,竟是胜过了外面的火树银花。
这画面对她来说似曾相识,就不由驻足了片刻,凌熙将外袍褪下,轻轻给她披上。
“凌熙你说,我们幼时也如他们这般无忧无虑,这般亲密无间吗?”
“自然,你我在娘胎里就定了娃娃亲。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凌熙将下巴抵在她的右肩,双手轻轻环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烟儿,明天,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也许是空气中浓郁的栀子花香漾进鼻尖,是皎皎的明月太过醉人,亦或是她沉醉于耳畔的呢喃。苏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轻轻应了一声好。
翌日,温馨的小院装扮的红装素裹。她身着喜服,菱花镜前,手指灵巧的妇人,将她散落的青丝盘成繁琐的云鬓,精美的凤钗垂下细细的流苏,她想象着自己起身时会听到的泠泠如珠落玉盘的清脆响声。
眉如黛,眼如媚丝,肤胜雪玉,唇丹红。她将美丽的容颜掩盖于红绸下,只为了今夜那人于朦胧灯光下亲启这番好光景。
这场婚礼是冷清的,只一对新人,媒婆和持婚人。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凌熙此生定不负苏烟。”
他说的信誓旦旦,她也深信不疑。
掌心叠交,任由凌熙将她牵至洞房。红烛罗帐,映出少女美好的面庞,她轻声喊道:“夫君。”
“烟儿,你今天真美。”他痴痴地望着她,眸中是沉沦的墨色,在昏黄的烛火中隐隐跳动,与平日里的温润如玉截然相反。
“春宵一刻值千金,烟儿,我们……”
这意思不言而喻,而她轻笑起来,“你莫不是忘了,这交杯酒都还未曾饮,如此算来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呢。”
他难得脸一红,随后又像小孩子一般挽着她的手。
“我们早已拜过天地,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是这生生世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她笑着推开他,随后将红酒杯里斟满了酒,其中一杯递给他,待二人饮完酒,她道:“妾身将心照明月,若君不负我,必不相负。”
夏夜的蝉鸣叫嚣了一整夜,纺织娘将仲夏的美梦通通编织完结,荷塘月色正好,几声蛙鸣噪叫。待天光大亮之时,才能窥得一室旖旎。
“你醒了。”
对上凌熙那双温润含笑的眸子,苏烟害羞地将锦被蒙住自己的全脸,昨晚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
“你我是夫妻,何必在意?”
凌熙像是哄小孩子一般将锦被扯下,露出女子小巧羞红的脸,末了,在她的额头上留下温柔缱绻一吻。
三
日子如水一般平淡,他们就像是世间最普通的夫妻。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后来她才知道就是这般烟火气的生活,才是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早已过了梅子金黄杏子肥的时节,她却格外地想吃青梅,只有那种酸涩的甜才能解胃里的馋,凌熙寻了三里地才替她找来。又过了一阵子,她在饭桌上吃几口饭菜,便有呕吐的感觉。
“莫不是有喜了?”
有了这个猜测后,凌熙立马请了附近最好的大夫来替她诊治,结果不出所料。
自苏烟怀孕后,两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凌熙对她更是无微不至。
但这种宁静终究被打破。那是怎样的天,乌云像是打翻了墨汁,黑压压的一片积的人心惶惶,排山倒海般的风浪将院内的竹筐、帚、畚通通刮到。她独自站在门外,等待未归的丈夫。
又是一股飓风刮来,她扶着身边的墙垣稳住了身子。“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她兴奋地打开门,只见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对着她笑得和蔼可亲。
“你是?”
“凌熙没有向你提过我吗?”
她无措地摇了摇头,事实上,除了他叫凌熙以外,她对他一无所知。
“我是他的父亲,你唤我一声伯父就好。”
苏烟面色有些惨白,但还是把客人迎进了屋中。她沏了一杯暖茶,可对方并未食用。
“我想你还不了解熙儿吧,他的父亲是知县,未来的宏图我早已为他安排好,就连妻子的人选我也已为他定下,下个月,便是大婚之日。”
一字一句,戳她心肺,可她不信,不信凌熙会这么对她。
“我和他拜过天地,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况且,凌熙说过,我们的亲事是从小定下的,他说过不会负我。”
凌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眼中竟对她充满了一丝同情。
“向来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来你们这偷鸡摸狗般的礼数,便是做妾,也比你风光的多。还有就是,奉劝姑娘一句,男人的谎话,可不能当真。”
她听得摇摇欲坠,整颗心像是跌入冰窖,一时之间,她竟觉得这般冷。
“伯父今日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些?”
凌父看着眼前的女子,面容上依旧是不可多得的慈爱,只是从袖中缓缓拔出匕首。
“看在我也是从小看你长大的份上,我会快刀斩乱麻,不会让你感觉到痛意的。”
苏烟对着那利刃冷光瞳孔一窒,她护住肚子,往后退的同时脚步一踉跄,倒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
当匕首刺向她的时候,她不由地将眼睛闭上,听到的却是凌熙的声音。
她猛然睁开眼,眼疾手快地扶住快要倒下的凌熙,只见那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她最爱的人的身上。
凌父恐慌极了,带血的匕首颤巍巍地自手上松落,在地上发出几声哐当响声。
她抱着凌熙止不住地哭泣,对方却将手缓缓抬起意图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我不会死的,你不要哭。”
转而又看向他父亲的方向,“我这一生只爱苏烟一人,况且她已怀有身孕,望父亲成亲我们。”
凌熙以这种以死相逼的条件,终究换得了苏烟的留下,但也仅仅是留下。
四
苏烟将手枕在窗棂边,望着天上云舒云卷,地上黄花堆积。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乍暖还寒。
她与凌熙分开已有两月有余,期间相思,才下眉头,却又上心头。人们总说小别胜新婚,可他们之间怎一句“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得。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身子却是愈发消瘦。再见凌熙时,他已身体大好,只是清减了许多,单薄的衣衫被风摇曳,仿佛随时要乘风归去。
她调笑道:“你又没有身孕,怎的比我还要瘦?”
瘦骨嶙峋的大掌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的面颊,随后,紧紧地拥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烟儿,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包含几度相思。
“可是烟儿,我不能负你啊,不能……”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当滚烫的泪珠沁在她的耳后时,她的心也随着被灼伤起来。
“我不怪你的。”
她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的心有多痛,犹如摔得分崩离析的碎瓷片扎的人伤心遍野,却连一声哭喊都不曾有,因为她,心甘情愿。
“烟儿,你是我唯一的妻。我们曾向天起誓,永不相负。你放心,我与她只会是名义上的夫妻。”
听到这里,她终于落下泪来,不知是他轻言的承诺,还是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所惋惜,亦或是她自己这个人。
如此匆匆一别后,便是十日后江南知府少爷成亲的消息。
难得的艳阳天,照的满地的银杏叶似灿灿的金子。秋叶的静美似乎也因为这场盛大的喜事而多了几分活泼之意。
听说凌熙娶得的是高门高户的嫡小姐,比起她来,算得上真正的金枝玉叶。
外面锣鼓喧天,她守着自己的一方小院,独自坐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