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魂

一杯毒酒，韩烁送她上路。

但黄泉路遥，忘川不收。

陈芊芊的魂魄与身体的联系已然断裂，她回不去自己的躯壳，也无法从杀死她的人身边离开。

她看着母亲怒气冲冲地把韩烁打入天牢，又见陈楚楚联合了几个官员，以玄虎城唯一少君不能死在花垣为由力保韩烁。

看着陈楚楚对韩烁眉目传情的样子，陈芊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太认识这个二姐了。

城主总说芊芊贪玩，不记得为她分忧。

这回韩烁入赘花垣，外人都道是要许给二郡主的，但韩烁摆明了另有所图，还让人安排了英雄救美的把戏。

陈芊芊为让二姐不要栽进韩烁的美人计里头，毅然决然闯进局里，打乱了韩烁的计划。

而如今……陈楚楚却是这种态度。

从小到大最疼爱的妹妹殒命，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还能在陈芊芊的灵堂里头勾搭妹妹的夫君。

陈芊芊不满地皱眉，说出了她离魂以来第一句话：“楚楚，你是怎么了？”

然而陈楚楚听不到她所说的话，二郡主直接从陈芊芊的魂体当中穿过，走到棺前点上一炷香，缓缓地插进香炉里。

“芊芊，一路走好。”

陈楚楚俏皮地对着点燃的香吹了一口气，忽然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韩烁在一旁冷眼旁观，并不言语。

自从大婚之夜锒铛入狱起，韩烁不曾为自己辩解，更不曾说过一个字。

他正在思考着——眼前荒唐的一幕：

陈芊芊仍穿着大婚当晚的衣裳，白皙的脸庞看不出血色，倒是抹了胭脂的红唇依旧娇艳似火。

他看着陈芊芊喝下毒酒，看着她倒在自己怀中，看着她的手无力地垂落，看着她呼吸渐弱直到不再呼吸。

又见与她容貌、衣着完全一致的幻影从怀中的躯壳里脱离出来。

她坐起身后，对于眼前的画面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伸手扶了扶自己凤冠上的金饰，冷冷地瞥了一眼韩烁，之后一言不发坐在一边。

韩烁自幼并无阴阳眼的天赋，又毕竟是他亲手杀害的陈芊芊，他只当没看到的样子，偶尔趁陈芊芊专注于看什么细节的时候偷看两眼。

搭话是不敢搭话的，总觉得瘆得慌。

被关入天牢的时候，陈芊芊的魂体起身跟了上来。

韩烁不知道她魂体受限，只当她有话问他，便什么都没说。

在牢狱中，韩烁试探了一下白芨，带着陈芊芊直接与他擦肩而过，发现他并不能看见陈芊芊的幻影。

如此一来，韩烁更不想说话了。

总觉得一说话就会被女鬼索命的样子！

绝对不是他怂！

本以为待陈芊芊的躯体下葬，她就会消失了。

今葬礼渐进尾声，陈芊芊却突然开口说话，吓了韩烁一跳。

好在韩烁不欲在二郡主面前露出真情实感，因而一开始就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现在倒也没有出现纰漏。

他觉得方才陈芊芊说话的时候，灵堂里的烛火都暗淡了几分，身体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表情好控制，生理应激反应却瞒不住。

而且他动作太大，惹得陈楚楚和陈芊芊一起看向他。

“少君这是觉得灵堂冷吗？”陈楚楚一副怜惜的模样，解下自己的暗色斗篷，给韩烁披上。

韩烁觉得，灵堂里的温度又降低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看向陈芊芊，只见陈芊芊正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看不出她心里怎么想的。

韩烁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陈楚楚的斗篷。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要接近二郡主取得龙骨。如今既然陈楚楚主动接近，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韩烁也看得清，这个二郡主嘴上说着“喜欢”、“情分”、“姻缘”的字样，实则眼里只有明晃晃的两个字——野心。

这很好。韩烁想要利用陈楚楚得到龙骨和乌石矿，而陈楚楚想利用韩烁坐上城主之位。

如今没了陈芊芊，大郡主陈沅沅又腿有残疾，陈楚楚顺风顺水，未来仕途一片光明。

唯一的阻碍——就是偏宠陈芊芊的母亲城主。

而这个阻碍，陈楚楚想借韩烁的手来除去。

只是韩烁会不会按照她的设想来做，却不是她能预料到的。

陈楚楚到底做不出在三妹灵堂里做出更加出格的举动，韩烁又与她虚与委蛇交谈了一会儿，她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一见到陈楚楚的背影消失在月璃府的门口，韩烁立刻拽下方才虚披了片刻的暗色斗篷，想了想，还是草草叠了叠放在角落的小案几上。

做完这些，韩烁好像松了口气，施施然坐下。

韩烁自顾自倒了两杯热茶，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了对面。

“你……要来杯茶暖暖手吗？”他试探着问道。

一双冰冷的没有血色的手，从韩烁的肩膀上绕过来，虚抱着他。

苍白的手指覆盖在韩烁的手背上，借由他的手，端起韩烁面前的茶杯。

“我要这杯。”

“嗯。”

韩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我以为你不打算跟我说话的。”

带着凉气的嘴唇贴在韩烁的耳朵上，亲昵得宛如恋人一般。

哦，他们是夫妻，应该比恋人更亲密才是。

韩烁心里还有空闲想这些个有的没的。

韩烁感觉自己的耳廓被含进了嘴里……为什么他的触觉能感受到她？

与此同时，陈芊芊面上波澜不惊，心里也是震惊不已——为什么我能触碰到他？

这两日从白芨到狱中官吏，从母亲到二姐都不曾听到、看到、触摸到自己。

韩烁，究竟有何不同？

“你，要一直跟着我吗？”

韩烁不适应地动动耳朵，又怕跟陈芊芊冰凉的身体有进一步接触，不敢妄动。

陈芊芊松开贴在韩烁手背上的手，转而搂住他的脖子。

“那你觉得，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夫君。”

明明是三伏天，韩烁却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既然你喜欢，那就待着吧。”

其实说实话，这大热天的，有陈芊芊这个移动制冷剂在身边，倒也还不错。

韩烁如此安慰自己。

“喜欢？”陈芊芊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摇了摇头，“你要这么觉得也行。”

陈芊芊一是没法控制自己的魂体离开韩烁的活动范围三米以上，二是……方才的片刻接触，让离魂之后的陈芊芊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着实令人流连忘返。

韩烁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

他看了看手中的茶杯，这么一会儿功夫茶水已经凉透了，在这盛夏的夜里喝一杯凉茶应该没事。

韩烁这样想着，喝下了这杯他和陈芊芊一同捧过的茶。

就好像在弥补他们那场不圆满的合卺酒。

月老树下，柴道煌正对着一组红线修修补补。

“总算是让我给续上了，要不然羲和回来怕是要找我麻烦。”柴式摇头，“帝俊怎么起手就被自家老婆给折腾死了？凡人的思路，搞不懂，搞不懂。”

柴道煌回忆起羲和和帝俊莫名其妙手拉着手跑到他这儿来说要下凡去玩儿，还让他给把他俩在凡间的红线给他们看看。

最过分的是，帝俊悄悄把柴道煌拉到一边嘱咐他：“你小子可得把这红线牵牢了。我要是找不到我夫人，回来就收拾你！”

一身红裙的羲和在树下张望了一会儿，见他二人聊得差不多了，便招呼帝俊过去。

两人的神识沿着盘古木的经脉向下，坠入凡间。

徒留柴道煌一人留在树下，并且——“咔”一声，红线，断了。

柴道煌欲哭无泪，捧着两截断了的红线瑟瑟发抖。

耗时三六十八天才颤颤巍巍地成功把羲和与帝俊断了的凡间红线又接上，柴道煌喜极而泣。

然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这一修补，就是十八年的时光。

一十八年，足以让两个新生稚子长成，有了各自新的想法。

但姻缘这个东西，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就在韩烁进入花垣城的那天，两条不圆满的红线重新被联系到一起，并且打上了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