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遗憾,兴许是怅惘。
韩烁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陈芊芊一样的女人。
她聪慧、机敏,有足够的审时度势。即使陈芊芊如今只能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每每韩烁与白芨密谋什么的时候,她只当看不见、听不到。
即使他们彼此都知道,陈芊芊当然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韩烁不在意,在他看来,陈芊芊虽然魂体尚在,却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陈芊芊,她被她的那位好二姐伤透了心。
如今韩烁以三郡主遗孀(不是)鳏夫的身份暂居月璃府。按照花垣城主的话来说,“既然韩烁有心为芊芊守寡,便随他去吧”。
城主当然明了,韩烁到花垣必有所图,不仅仅是拿一个质子换乌石矿的买卖。毕竟是玄虎城主唯一的儿子,如此高投入高风险,自然是要求取高利润。但对于一生戎马的花垣城主而言,这点伎俩,不值一提。
谁能料到,韩烁初到花垣就下狠手毒杀陈芊芊,待城主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
如今花垣城主命人守卫月璃府,名义上是保护韩烁的安全,实则是将他软禁在府中。
前些日子,韩烁驱车前往花垣玄虎两城之间的依云寺,二郡主陈楚楚领命护卫,本意是想跟韩烁增进感情,却不料韩烁全程躲在马车里不曾露面,让她很是遗憾。待到了寺中,玄虎城大郡主韩熠的居所更是一只鸽子都飞不进去,陈楚楚愣是跟了一天,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陈楚楚的动作,花垣城主都看在眼里。她安排陈楚楚去跟着,也是存了放韩烁一马的心思。两城交界地带,若是陈楚楚一时心软把人放走了,她也算不必跟玄虎城撕破脸皮。
只是此番,韩烁老老实实地回来了,反倒让花垣城主不虞。他越是留在此,越是让人觉得,他是要在花垣城掀风作浪。因此,月璃府的守卫又加固了几回。
如今还能进到月璃府内的,只有一个护城军司军陈楚楚,还有一个借凭吊未婚妻之名来探望他的裴公子。
陈楚楚自不必说,每回上门都带上些什么嘘寒问暖。韩烁有他的目的在,也乐得表面配合她。
只是韩烁跟她的对话,永远是在谈论城之大事、阴谋诡计,每当陈楚楚想要跟进一步,韩烁就拿她不得不感兴趣的军事、线人转移她的注意。
陈楚楚每回来月璃府,都觉得府中有些寒凉,但韩烁和白芨面上不显,她也不敢多问。
唯有今日,这寒气冷得都结霜了,他二人却仍是面不改色。
实际情况是:
白芨——冻僵了,莫得表情。
韩烁——二郡主怎么还不走?莫得感情。
这引得三伏天里室内结霜的自然是陈芊芊无疑。
惹得陈芊芊如此不悦的,是上一秒陈楚楚对韩烁发出的嗤笑:“韩少君是觉得我不敢对母亲下手吗?陈沅沅的腿就是最好的证明。”
原本,陈芊芊就是为了让楚楚别栽在韩烁手里才抢的亲。陈楚楚在她亡故后,一副毫不在意姐妹情谊的样子她看在眼里,只是内心哀叹。但她不怨,在陈芊芊看来,如果是楚楚,即使她在夺嫡的路上一步步变得冷酷无情,只要她是一个对花垣城百姓好的少城主,那样也好。
但陈沅沅的腿废的时候,她才十五岁啊!刚要定亲及笄的年纪,本应该是属于她的韶华。陈沅沅本可以和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骑马射箭、去草原猎场肆意欢笑,在最好的年纪谈个恋爱,娶个志趣相投的夫婿……直到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
在陈芊芊的印象里,那天的猎场很冷、很冷,大风卷起地上的尘土,一场不在计划之内的暴雨在一瞬之间侵蚀阳光明媚的天空。
长姐被人救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湿透的泥沙。听人说,她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即使接上,以后也不能走路了。
从那以后,花垣城少了一个在马背上神采奕奕的明艳女子,多了一个沉默寡言、日日哭丧着脸研读医术的病美人。
陈芊芊自小知道人世险恶,因此她从懂事起就小心地维系着这份母子情分、姐妹情分。
但自小,母亲偏宠她,长姐爱护她,二姐纵容她。在她开始塑造自己的跋扈三公主形象开始,更是如此,至少在表面上,陈芊芊被保护得很好。
她从未想过,陈沅沅的腿,是砸在二姐手里的。
陈芊芊突然觉得心很累。
韩烁知她此时不对劲,冷漠着让白芨送客。
“二郡主,请吧。”白芨伸手一挥。
白芨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少君屋里总是凉凉的,但少君不说,他就不问。
尽管梓锐有一次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说:“我怀疑,你们家少君在养小鬼,我昨晚听到他自个儿对着空气说话呢!”
白芨口头上说自己一个字儿也不行,心里却是有几分发憷,在韩烁身边伺候时,总时不时抬眼四处打量,也没看出什么不同。
待韩烁清了场,陈芊芊才喃喃道:“那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呢?”
“你说,楚楚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碍眼?没了我,她就是母亲唯一的继承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说,我当初是为什么抢了你?是楚楚啊……是楚楚身边的梓竹跟我说,玄虎少君入赘花垣居心叵测,又听说你是许给了二姐。我才……”
“你说,她既然说喜欢你,当初为什么要我去抢亲?如今又来攀着你,又是为了什么?榨干你的最后一分利益?”
“还是说,我最后这一样东西,她也要抢走吗?”
这个世界,情谊比纸薄,竟如此不值得留恋。
陈芊芊的魂魄本就日渐虚弱,如今更是看起来仿佛一碰就碎。韩烁手足无措,只能虚搂着他一遍遍地说:“我是你的,她抢不走。”
陈芊芊抚上韩烁的脸颊,她的手指已经变成了半透明,气若游丝地问道:“如果我就这样魂飞魄散,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韩烁被她看得心疾都要犯了,轻轻地把自己的额头抵在陈芊芊冰凉的额头上,呜咽着说道:“不要这么说!我不允许……你不能……我不会让你魂飞魄散的!”
陈芊芊没有回答他,穿着白色婚服的手无力地从韩烁的胸前垂落,银色的手镯落在地面上,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她就像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笼罩出一片阴影,唇上还是韩烁送她的胭脂色。
一身华丽喜服,与她的躯壳与魂魄分离的那日,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