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宝打扫，将扫出来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连外的空地又像方才那样纤尘不染。
她直起身来擦汗，看见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恸。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是个什么样子呢？
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
许三宝默默地清理着三班宿舍的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宝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转回隔壁宿舍把它们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
顶不住了，给班长写信。
下边是史今的地址。
晚饭号吹响的时候，许三宝站在高城门外，轻轻敲门：
许三宝“连长，吃饭了。”
高城“炊事班都没了，吃锅盖呀！”
许三宝“通知写了，咱们跟六连搭伙。”
高城“不去！”
许三宝等了会儿，屋里没动静，她走开了。
许三宝吃完饭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高城门外，冲里面喊：
许三宝“连长，饭我放你门外了。”
一个重物飞过来轰然砸在门上，
许三宝在门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卡车。
各连各营的兵川流不息地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搬上卡车，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凄惶。
他们都是来分七连的家当的，整个过程中高城从没有出现过。
五连长和他的兵站在高城的宿舍门外被他痛骂:
高城“秃鹫!蛆虫!食腐动物!”
许三宝只好和他们解释：
许三宝“我做错事了，连长跟我生气。”
五连长叹了口气，隔着门对高城说:
五连长“老七，心里难受就跟兄弟们说，兄弟们陪你喝酒。”
高城“还没分够吗？!!!”
高城“物品清单在活动室，别在这儿烦我!!!”
许三宝“请各位跟我来吧。”
许三宝引着五连长和他的兵走向活动室。
忙完了这些，许三宝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她呆呆地对着面前空白的信纸。
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纸旁边。
这信很难下手。
许三宝“班长，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我早顶不住了……”
怔了一会儿，又换了张信纸：
许三宝“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不知道该不该写，因为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顶住……”
突然，许三宝被楼道里猛然袭来的声浪给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
前苏联军歌的节奏轰击着整个七连的宿舍，在军营里从没人把音乐放这么大声，何况在这么晚的时候。
许三宝跳了起来，因为刚刚想到，已经是快吹熄灯号的时候。
因为只剩两个人，理应省电，七连过道的灯全关着。
黑黑的楼道里袭来轰鸣的声浪，刚从灯下出来的许三宝在其中摸索。
许三宝“连长！连长！”
无人回应，黑暗里的军歌雄壮得让人有些害怕。
许三宝有些无措，外边漆黑的操场上两束电筒光已经晃了过来。
两个执夜勤的兵。
执勤“都快吹熄灯号了！没听见吗？”
许三宝只好苦笑着戳在那里。
另一个兵冲着第一个挤眉弄眼：
执勤“这是七连。今天刚……”
第一个兵犹豫了一下，看看传来音乐的房间，高城的房间。
然后转了身。
执勤“小声点。这样……我们也说不过去。”
许三宝看着那两兵离开，试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门。
高城房间黑着灯，只有月光，整间屋子在被声浪轰炸。
高城蜷在窗下，这样颓丧的姿势与许三宝最失意时如出一辙。
门被敲着，但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听见。
然后，
那盘被史今修过的磁带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个地方，
同样，
在本该雄壮的时候变成了呜咽和哭泣。
高城“见你的鬼！！”
他挥拳砸了过去，把桌上连带录音机的一切全挥了出去，机器被拽脱了插线，声音戛然而止。
许三宝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
她听着屋里的怪声不断，
然后一下静了下来，
屋里改作了一种微弱的声响，
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
许三宝试探着喊了一声:
许三宝“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许三宝退了小半步，对了锁头一拳砸过去。
许三宝的身子随着开了的房门跌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
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宝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
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宝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看着。
高城终于意识到屋里又进了一个人，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
高城“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宝又是一愣，她呢喃了一句：
许三宝“我背您去医务室！”
她已经揪着高城的手往背上拖，高城手足并用，慌忙把她挣开。
高城“不用不用！没有胃不舒服。”
许三宝终于明白过来，立刻就哑然了。
高城又抹了把脸，手上紫红的一块，那是刚才发作时在黑暗中弄伤的。
许三宝愣了一下：
许三宝“连长，你的手……”
高城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许三宝的手：
高城“你那又怎么回事？”
许三宝同样在砸门时弄破了手。
高城看看脱了榫的撞锁：
高城“你砸门？”
许三宝“对不起，连长!”
许三宝“我以为你……就把你的门撞坏了……我又做错了……”
许三宝有些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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