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大院里依然各连列队，吼歌等饭。
许三宝仍单人代表七连。
歌声此起而彼伏，到了许三宝时改成独唱，甚至没一个人多瞧她一眼，半年下来大家对她已经看成了习惯。
杂兵，
七连的鬼魂，
像她看守的空屋一样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的存在。
许三宝总是在军容镜前慢腾腾地整理军容，
她喜欢专注地看着自己。
她甚至有时候会伸出一只手试图触摸镜子里的自己。
总照镜子，总担心有一天在镜子里再也看不到自己。
许三宝被人忘了。
许三宝依然是穿着沙背心，
打着沙绑腿，
天刚蒙蒙亮就跑起来了。
脸上，却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练的兵惊诧地看着许三宝超过他们，
而且身上是负了重的，
这几乎是犯了众怒，
于是操场上开始了一场无形的争夺。
许三宝并没意识到身后的追赶，
她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喃喃地自语着：
许三宝“你是钢七连的什么人？……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钢七连是装甲侦察连……我是三五三团三营七连一排三班的兵……嗯，那你懂七连吗？”
追赶她的兵已经渐渐放弃了，因为追不上。
许三宝奔跑，念叨，这种念叨既不雄壮也不豪迈，最多算一种存在的提示。
许三宝自己还在不停地跑着，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
许三宝“……我懂七连……七连有一千一百零四名烈士……嗯，我还活着……嗯，光荣而庄严地活着……”
终于有人从她身边超过，而且也是负重的。
那是伍六一。
伍六一仍是那样，永远地对她不满意，对许三宝的那种心不在焉的不满意。
伍六一“许三宝，你在干什么？”
许三宝看了看：
许三宝“说你是伍六一？”
伍六一说：
伍六一“光荣地犯迷糊！”
许三宝似乎又回到了刚进钢七连反应呆滞的时候，茫然地看看伍六一。
伍六一给了她一脚说：
伍六一“跑你娘的！许三宝！”
说着自己加速起来。
许三宝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开始拿出了劲头追赶。
总算有了个目标，两人在跑道上亡命地追逐。
许三宝终于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后一圈，她从冲刺中猛然停了下来，在操场边坐下。
伍六一没有坐下，他在旁边跳跃着，继续活动着筋骨。
伍六一“起来起来！腿抽筋我可不会背你回去！”
许三宝无动于衷，汗水湿透了军装，她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
伍六一突然觉得不对，他蹲下来，揭开许三宝的军帽，他发现帽檐下许三宝，眼神极其茫然。
伍六一“你怎么啦？许三宝？”
伍六一“别吓我，你的眼里一点光也没有了。”
许三宝“我在看七连。”
伍六一“你把自个儿魂看丢了！”
许三宝“这个月我跟人说不到十句话。其他时间我都在跟自己说话。”
伍六一“傻瓜！”
许三宝“顶不住了。真顶不住了。”
许三宝“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我说转。我爸来信说复员回家，我说回。”
许三宝突然脸色惨白地捂着脚。
果然抽筋了，而且抽得极其厉害，伍六一一言不发地把她揪了起来，带着她在操场边走动，边走边骂着：
伍六一“你这个蠢货！你抽风哪！这两事完全背着的，转士官是延长服役，你又说复员？”
许三宝“我知道，我没办法。”
许三宝“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没说换地方。我一个人。闭上眼以为你们就在周围，屋里都是你们。一睁眼，我一个人。”
伍六一“瞧你，就这点出息劲。”
伍六一猛地把她推开。
许三宝“我爸就要来……已经上路了。”
伍六一抱着胳臂，瞪着许三宝一瘸一拐地活动着抽筋的腿脚。
许三宝“没跟我爸说七连没了。”
许三宝“我爸说复员。我说好。”
许三宝“我又没想复员，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
许三宝“我又跟我爸说我不知道复员不复员。我爸说叫我滚蛋，他来给我拿主意。”
伍六一没有回答，他走开，走两步又停下来问：
伍六一“什么时候来？”
许三宝茫然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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