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很早之前就亮起来了。
兔毛一样细短的雨丝在暖黄的光下飘舞,总要在半空多翻卷几次,才肯落在脚下,润湿青色的石板和纵横的青色的地砖,给街道的地面蒙上一层薄薄的灰雾。家门前的石板也逃不脱雨水细微并且漫长的浸染,即使隔着新年才穿上的袄,湿润的凉意还是沁入了肌肤。
鞋底重重地拍上青砖,在我身后发出渐行渐近的清脆的鸣叫,是我的阿母,她走路总那么响亮。
“阿瑞,不要在外面地上坐着,不然该受凉了。”
“阿母,”我回头,看见阿母。
她拿着我的搪瓷饭盆,黄色的搪瓷底上画着一对抱着鲤鱼的小儿。
“吃饭了么?”
“是啊,姑婆他们一家已经到了。”
“阿水和她哥哥呢?”
“福生他们的阿爷去年老掉了。”
“这我知道呀。”
“家里有人老掉的,特别是小孩,是不能去别人家的。”
“为啥?”
“老人的魂魄还没走,要和小孩讲话,小孩要陪着老人,不能去别人家,如果小孩跑去别人家,老人的魂魄跟着去了,怕会乱了各家的阴阳。”
“那阿水他们明年能来么?”
“大概吧——阿瑞,进来吃饭。”
各家老人去世后,家里小辈不能串门的规矩,我先前是没有听说的,这大概是因为,我家自我出世后,并没有去世的长辈。阿奶在我出世前就过世了,阿母说那一年还有我的一个并没有谋面过的大哥夭折,而阿爷还很健康,阿爸总是带他在集市上看鸽子。
然而即使我现在听说了,也并没有什么头绪——尤其对所谓“阴阳”,并不知道什么叫阴阳,也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家的魂魄跑到人家家里去,会乱了各家的阴阳。
所谓阴阳是怎样一回事,我本来打算问清楚阿母,然而姑婆一家的亲戚好像很钟意我,时时问我的读书,我的年龄,好像这些问题并非他们每年照例要问,而是今年才首次提出,因而,我就将它淡忘了。
之后,下一个新年按时到了,一年间阿母没有带给我阿水他们的消息,万幸也没再有阿水家老人过世的说法,可阿水和她哥哥福生还是没有再来我们家。
但我并没在意他们的缺席,因为那天恰好有一条经过我们镇的火车铁轨投入使用,镇上的孩子满心只有火车穿云喷雾的奇景,这其中包括的我,也将阿水他们抛在了脑后。
那一天使我遗忘这两兄妹的,除那样震撼的火车以外,还有我回到家以后,发现阿爷把自己锁在房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阿妈,阿爷怎么了?”
“不晓得,听说街坊各家的老人都这样,瞎子吴说是火车震悚了老人家的魂魄,要到他那里买一剂符水才压得下的。”
因而瞎子吴那段时间十分地富裕,因为人人也去他那里买十文钱一碗的符水,希望自家的老人不被所谓火车震走了魂魄,太早地去世。那年五月之前,听在酒馆做工的人过路时说,经常能看见瞎子吴拄着拐杖,到酒馆里去,就着酒大啖牛肉。
然而五月之后,镇上的人就再也没见过瞎子吴,这个人和他的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个镇上。
更为严重的是再没有人会做什么符水了,五月的雨落在地上的时候,镇上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像被冲走的灰尘一样,迅速地去世并腐烂了。
这样的现象发生的同时,我平日认识的邻家的儿童,也一个又一个地不见了,福顺,水子,海生,并不知道他们是谁家的儿女,然而随着老人们的去世而再也不见了。
这年五月的雨水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愈发疯狂地冲刷着镇子,铁轨被淹没的那一天,我的阿爷也去世了。
我看着阿爷的很快将腐烂的遗体,总觉得那张应再不张开说话的口浮现出饥渴而期待的微笑,似乎还会再一次运动。
而我也逐渐不被允许出门了,阿妈把我和阿爷的遗体锁在一个房间里,每天只给我一餐的吃喝。
可我知道阿妈和阿爸还总是在房间外边守着,因为透过红布帘,我能看到他俩模糊晃动的身影,并且总能听到他们的说话。
“该觉得好运的……小孩终归还可以再生一个,而且已经不需要再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