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克海峡

有一天夜里，我们都在天台上，我倚在圆柱形的水箱旁，水箱银色的身体上映照出下方招牌灯的苍凉淡蓝和我半个身子的影子，我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的眼神拥抱着不眠的街市。

我看到他始终没有按下快门，看到他转身，一个近乎漆黑的身影，唯向着繁华的一侧发丝被大地上恒星一般璀璨的光点染上温暖的橙黄，世界在他的眼睛表面投下悲戚而空虚的剪影。

他说，他要结婚了，是父母介绍给他的一个女人，也是他的小学同学。这之前，我没有想象过他将可能这样选择。

遇见他时，恰好是我过完三十岁生日的第二天。我们一同居住过的，这栋小小的公寓楼很少有住户迁入或者迁出。日常上下楼时，能看见的大多数是和公寓楼一样肮脏和衰老的男人，他们弯着腰，眼睛几乎看不见，脾气很臭，也没有钱。

只有经济不十分过得去的人，才宁愿忍受这里的潮湿与喧哗，我的父母很穷，所以在这里住下，到我这一代状况稍有改善，但也没有搬出去的必要。

他看上去也很穷，每天都穿着一件纯黑色的卫衣，虽然并没有糟糕的气味，但我再没有见过他穿其他的衣服。

我到最后也没有去过他的房间，不知道那个地方究竟还窝藏哪些我不了解的他，但我每次和他见面时，他都拿着一只很小的摄影机。

摄影机并不是从来都是同一只，他有一次告诉我，他总共换过三次摄影机，每一次都花掉他存了几乎大半年的钱。

我走上天台，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时他手里正拿着的摄影机，已经换掉了。

上天台的铁门生锈了很久，那天喝醉的我推开门之后，没走几步，就感到两腿发软，一头撞在水箱上，惊动了他。

他垂下手，目光从笼罩着光和雾的市区收回，走过来扶我，问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我喝醉了，并且想躲开那些来给我庆祝生日的人，反正派对没了我也不会终止。

他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把我扶起来，凝视着我，随后又回到他原先的位置了。

城市上方的风逃离着虚伪的热情，正在冷静下来，地上满是移动的光暗，对应那些沉醉的人和不知疲倦的铁兽，我到后来也不清楚，在他眼中，这样一派景色究竟是怎样地不同。

那天我等了很久，才等到他的意识重新回到他天台上的这副躯体，开始查看他的摄影机捕捉到了多少他意识中的幻象。我凑上去，问他拍到什么。

他显得很犹豫，虽然多少次，和他在天台一起度过的夜晚，我都没有看清过他的面貌，但那双反射着微弱光芒的眼里，天地万物的形体总随着他本人的心绪而改造，并变得鲜活和富有人性，像杯里的咖啡和奶一样搅动的霓虹的光，和逃离尘世的气流卷动的他的发丝，代替着他说明心意。

他的犹豫的心脏，藏在颤动着颠倒的都市后面，直到水泥丛林稳定了阵脚，他终于将相机记录下的内容朝向我。

他的世界也许充满了永恒的幻觉，无论第几次，那些被夸张的光线与色彩永远在我的大脑中植入远离现实的思潮。凡胎的目光中仅有一条明亮的夜街，他形容出的，却是融化一体的霓虹与鬼魅般穿插其中的人浪。他对我说，对我说，不断地对我说过，摄影并不是，其他的也并不是，复制现有的，手头的东西，快门按下作出的是诗，得到的应当是画，是接近灵魂的幻觉。

他说，语言是无力的，载体都是无力的，个人灵魂的触动表达不给任何人，人是不会被理解的。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真正听懂过这些话，我只是不由自主地，一晚又一晚，鬼使神差地来到天台，依靠在寂寞的水箱旁，看他每日出神地具现对世界的幻想，以至于最后，我自己也偷着攒钱购置了相机，试着，学着，想看看自己能否得到那样的奇幻，但我总做不到他那样的入迷，最后还是放下了摄影机，仍然继续在他身后凝视着他。

慢慢地，他后来每次会主动地让我来看他的成果，展现他个人精神旷野的一角。仿佛两个人的心脏从胸膛里爬出来，伸出相互缠绕的血管，交换彼此深处的血液，这些血浆具有温热而麻醉性的毒素，它们每次将使我昏睡地入梦，他总是相伴着出现，我会吻他，而后拥抱他，他总是不会拒绝。一天如此，又一天和以后仍会如此。

这梦境在我看来，正如他脑中永恒不灭的幻觉，将永远地持续，直至世界熄灭。如果没有那个夜晚的终结，我不会去想象这种幻梦的破灭。

最后的晚上，我一再地尝试，让他承认，这是个过分的笑话，他却以每一句的肯定将我的希望不断抹消。

他说，他的父母已经催促他很多年，已经是没办法的事，而且他也已要从这里搬出去。

我说我可以去找他，我是个男人，没有人会怀疑，没有人会说闲话。他拒绝，说他们已经发现了，我连他的婚礼也最好不该去。

他转过身背对我，我能看到一个漆黑的剪影，被追逐虚无的万物挤压出规整的边缘。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沉默了很久，希望他能够回头。

直到这点希望也随着他的无动于衷而破灭，我终于伸出手，把他推了下去，然后迅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关上天台门，走下了楼。

我不会去看他血肉模糊，脑浆迸裂的尸体，不会去看新的他和一个无关的女人举行的婚礼，我今后再不可能去见他，直到七十年之后，他再死一次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