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白桦虽然落光叶片,但灰白色的夹杂着黑色斑块的树干仍然具备充足的辩识度。暴雪后阴沉的冬日里,树皮呈现了无生气的死白,相较之下,厚实的积雪虽然被腐叶与黑土沾染上不洁的色块,反而显得更为鲜活。
在突兀的被炸断的,或者被烟熏黑的树附近,战壕交错陈列在白桦林的地面,在里面可以找到碎肢和内脏,还有黑色的管乐器,当我们用火药或野心吹奏它们,爆鸣和火光就生动地舞动在林木之间。
在这些精致的乐器之间躺倒的,精疲力竭的,是一个又一个鬼魂,他们在阳光下没有面目,你可以触到他们的身体,却看不见他们的形象,当他们穿上军服,吹奏乐器,我们才能够看见他们。
在这条战壕里,鬼魂们的军服上有一个鲜明的旗帜标志,它均匀地被由上至下分别是白,蓝,红三种颜色的色带划分为三个部分。在不远处的,靠东侧的另外一条中,不同的鬼魂躺倒着,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仅在于这些鬼魂们身上的旗帜仅由一蓝一黄的色带分出两个区域。
昨晚的暴雪已经停了一会儿,但双方并没有继续前天的交火,因为无论是哪一方,在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的作战后,都已经精疲力竭,遍体鳞伤。
何况,各自的上方似乎都已在昨夜发来一道表意模糊的指令,暗示今天可以暂时停火。如果他们估计得不错,暴雪后的这一天正是圣诞节。
今年的平安夜在没有察觉时已经过去了,他们那时在抵御骇人的风雪,尽力地让自己不被积雪掩埋的同时,尽可能不让敌方听见任何动静。
一夜的暴雪把前天的硝烟从森林里洗去了。今日停战,因此暂时也不会有弥漫着火药味的浓烟,但战壕里的鬼魂却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他们的手脚埋在雪里早已经冻得僵硬,但无人肯起身生火取暖。他们是那样地不想暴露自己的位置,甚至连换一个姿势,好让自己能休息得舒服些也不肯。
所有的鬼魂都只想抓紧取得胜利,更希望这已经是最后一场作战,在这以后,他们就得以回到自己的生活。然而两国的战争自爆发以来已经超过两年,征兵时的自己的热血沸腾,以及敌方如何如何可恶和应死的幻想,在这些时日里已经消磨。远方城市里还没有参战的青年慷慨激昂,想要成为英雄,憎恶那个敌对的邻国。并不知道荒原上的战争简直像永恒的循环,每一日你来我往,不痛不痒的破坏和进攻,倒下一批鬼魂,不久后又更换来一批新的,自己手上的敌人的头颅,前不久和自己用着同样的语言。鬼魂厌倦了,却始终等不到胜利的消息,或者,一枚子弹穿过他看不见的头颅或心脏。硝烟和战火持续生成与上升着,阴沉的天幕似乎凝在那儿,并且永不打算离开了。
就在这样的天幕下,那样一个圣诞节,有一件小事发生,像一阵微弱的风袭过,激起一点不适,然而很快为人遗忘了。
是一个鬼魂,仅仅是一个普通士兵,他把冻僵的手从雪堆里猛然挣起,随后用力地撑在战壕的冻硬的土壁上,让自己身体腰部以下的部位能够抽出寒冷的碎冰。他尽力地弯曲裹在厚厚的棉布里的手指,几乎像在尝试弯曲一根钢筋,那能够让他尽可能地像使用两只钩子一样地用双手扣住战壕的顶部。他用尽全力地命令手臂拉动自己,同时,两条腿蹬在坚实的硬土上。这样一阵手脚并用地狼狈挣扎之后,这个鬼魂终于能爬出战壕。
不用说,这一连串的动作必然引起了不小的动静,但他身边的鬼魂,都选择继续像根死树枝似的待在雪堆里。没有谁希望自己的位置让对方了解。
他们敌国的士兵们自然也听见了这打破了压抑的冬日早晨的噪声,但谁能保证这不是敌人引诱自己的陷阱呢,无论战壕外面的声音是什么,谁胆敢探出头查看,谁就可能让一枚子弹穿过自己透明的大脑。
然而那个站在雪地里,战壕外面的鬼魂,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套,知道里面看不见的手掌因为刚才的动作已经在慢慢地渗出温热的血液。
他很快就不再看那只手套了。他紧接着,打量周围的白桦林与雪地,有新近阵亡的士兵和打空的子弹陷在里边,他喘着气,感觉到随着一个决定的意识在自己体内上升,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
这个鬼魂的,一向不可见的躯体,现在正在获得视觉上的存在。它由内自外,显露出骨骼,其上攀附肌肉,其间安置血管与内脏,最终,在最外层包裹上皮肤,点缀上毛发,与其说是这个鬼魂的外貌的显现,不如说他的躯体正在再生,正在得到它原先的模样。一个蓝眼睛的棕发青年,有一张长脸,高颧骨和长鼻梁,体格强壮,神色平淡。
他张开薄的苍白的嘴唇,有一股声音以一个思想的具象的目的,从简直像是为了这个音色的发出而同时长出的喉咙里射向四周。
这个人唱起一套战壕下所有鬼魂,雪地上所有长眠的东西,最熟悉的语言所编写的一串歌词。
跳动的,并且欢快,进而被高昂地表现的歌声,在这人的喉里钻出来了。
“Расцветали яблони и груши(正当梨花开遍了原野)。”
这句歌词唤起鬼魂心中的一种东西,或者说是它重新赋予鬼魂所谓“心中”的概念。这种东西把战壕从根本上打破了。尽管鬼魂之间无一动弹,站在雪地上的人没有看到第二个起身的人,但有如烈火升腾,雪地里,战壕中同时生长出一千对眼睛,一千对耳,一千张不同的面目和一千张高声歌唱的嘴以及回响振动的喉,来感知与回应他们同一语言的同胞的歌声。
“Поплыли туманы над рекой。”
“Выходила на берег Катюша。”
“На высокий берег,на крутой。”
…………
这些不同的人们在那一天并没有见到彼此,但他们终于升起了火,来使身躯温暖,他们在战壕里走动,对话,与他们所谓的敌人一遍又一遍地合唱那些对他们来说属于一种共享的象征的歌曲。
圣诞的夜色蔓延在森林里,人像守着初诞生的耶稣一样挽留着所剩无几的夜晚,直到最后一个人也顶不住倦意地睡去。
绝无仅有的夜晚最终在睡眠中溜走了,接替的是一个在之前来说千篇一律,习以为常的早晨,然而对所有认识到自身的灵魂,这样的早晨总是显得那样无力并悲壮。
几乎是地平线的那一边传来的一发炮声刺破了睡眠,惊醒了战壕里的每一个灵魂。
他们的每一双耳,每一对眼,每一张嘴和每一副不同的富有表情的面貌,都被夺走,他们变回那样透明的鬼魂,他们抱起黑漆漆的乐器,爬出战壕,在树林间躲避,吹奏出一万束火光,一万声哀嚎,一万发子弹,制造一万具尸体。
前一天站起来歌唱的鬼魂,被一枚子弹穿过了胸腔里看不见可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心,倒在雪地里,鬼魂又回到地下长眠。
一万声枪膛的轰鸣,让火在白桦林里烧了起来,吞掉了活着的树干和死去的鬼魂,烧掉了这群士兵的圣诞节。
我听到这个故事,是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当时我从莫斯科南下,途径一片烤焦的森林,在那儿,我扎营时遇见了一个在苏德战争里牺牲的士兵,他告诉了我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