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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梦呓,濒死者

刘守仁爬上那座矮矮的土丘,破袄上挂着苍耳子和鬼针草的果,刺梨在那件像受潮发霉的墙皮一样的袄上挂出更多的泡沫一般的缺口。

他望着不远处的略高一些的土丘,它的腰部似乎被某种不可知的伟力硬生生地剜出一条深刻的伤痕,伤痕的底面和侧面之间近乎垂直。侧面露出的,血管一样的植物的根并不流血,而底面上则铺着一层厚厚的砾石,它们大多是单调的灰蓝色,少数的从其中一个不规则表面覆盖,或者从内部穿插而过的白色石英,像猪肉之间的肥油,刘守仁平时热衷的一项活动就是凑杀猪人家的热闹。他家自己只养些土鸡下蛋,只好看一看人家泛青的杀猪刀在白猪厚厚的雪白雪白的皮上来来去去,把红的白的猪油与红肉像花束一样绽开,以此解心口的馋。

他捡起一小片砾石,凝视上边的石英,想起那些人家里白花花的猪肉,不禁又对家里的母鸡动了心,肚子也借机煽风点火。然而那几只老母鸡正在带小鸡,不方便宰杀,原先的公鸡也因为刘守仁管不住嘴成了刀下亡魂。他只好丢掉那块小石头,在土丘上翻翻找找,约莫十多分钟过后,得了捻子蛇莓等等各式各样的野果。蛇莓鲜红多籽并且鲜甜,捻子软糯香甜,淡紫色的果皮上像糖霜似的挂着腊,然而并没有甜味,刺梨应在石头上磨去长长的尖刺,咀嚼黄色的果实,汁液爽甜而且漫散着奇异的香气。平日难得接触甜味剂的他,借着诸如此类的野果给味蕾的刺激暂时逃避了对红肉的渴望。

他嚼着那些可口的野果,重新打量这条触目的伤痕,然而终于想不明白它在这里出现的原因。他记起前些天在村子里听见这座土丘后边传来的钟鸣和爆裂,但是村里没有人敢去看看,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制造了这些动静。

刘守仁的大脑和梯田上年年结出的水稻穗一样,听见山的爆裂,就会想到一只尖牙厉色的红皮大鬼从地底爬出来,手里拿着硕大无朋的狼牙棒,砸碎农民梦里的水稻,碾碎山梦里的野兽与果实,这大鬼最爱把它们一股脑地倒进自己的肚子里,连一点堆肥的粪球也不会拉出来。他估摸着土丘的那边来了一只大鬼,可是它到底长什么样呢?阿妈说捉死人鬼魂的大鬼都是红皮肤,身上块块结实膨胀的山一样的肌肉,脸上有老树根一样的胡子和一团又一团巨大的赘肉。可虽然大家都这样说,却没人真的见过大鬼。他想,自己横竖光棍贱命一条,天天得看可以杀猪的人家的脸色,自己能欺负的只有自家的鸡和白菜,看到了大鬼而死,总算这辈子做了人家没做过的事,即使丢了姓名,倒挣回些面子。

可是他在那座土丘上等着好半天,总是不见大鬼,一直等到太阳越过头顶,开始往另一边的郁郁葱葱的山里走过去,刘守仁还是没有看见所谓大鬼。

这时有两个戴着黄色圆顶帽子,身上穿着灰色衫的人从山的伤口延伸过去的很远处走来了。刘守仁发现他俩的帽子并不是皮毛或者麻布做的,并且看来很是坚硬,他们的衫上左胸位置用金丝线织着小小的图画,他猜想那大概就是所谓“字”的东西,是皇帝的秀才才看得明白的。

这两人也注意到不远处盯着他俩的刘守仁,然而并不打算理会他。但刘守仁有自己的打算,他赶紧下了自己盘踞的土丘,几乎是在滚着下去;跟着,他手脚并用地攀上两人所在的山丘。

两人觉得这个唐突的农民很是好笑,但还是决定听他打算说些什么,才好打发他。

“你们,你们有没有看见大鬼?”

“什么大鬼?”

“把山挖成这样的大鬼哦。”

“不是的,大哥,我们在建铁轨,给火车过路的。”

“什么火车?打哪儿来?”

“城里面,运钢和煤的。”

由于刘守仁实际上几乎用着方言,两个来检查道路修建的工作人员几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所以尽管对话中实用的含义不过以上寥寥数语,但对那两人几乎是一次艰难的翻译工作,简直是完成了某种创举。

然而刘守仁问完这些问题,反而觉得自己更加糊涂,他于是决心,问他心里还剩下的一大串问题里最拿得准能问得清的事情。

他指着两人之中靠左那位衣服左胸上的图案,几乎点上去。

“这是字吗?”

“是的。”

“你们是皇上的秀才吗?”

“什么秀才,”两个人听过这话就开始笑,笑得刘守仁觉得很局促,像心口上挂满了苍耳子。

“别笑了,我问你们是不是皇上的秀才。”

“现在哪儿还有皇上啊?”

“没有么……我听阿妈说从前是有的。”

“然而现在绝没有了。”

两个人还在笑,让刘守仁觉得很讨厌,很丢自己的面子。他就自己丢下那两个还在不停地笑的可恶的人,自己回去了。

但他慢慢地一面回去村子里,一面想到,这两个大笑的人这样可恶,这样可恶,该并不是人,而是大鬼手下的小鬼,要不然,他们怎么笑得让他觉得这么讨厌。而且,那火车是什么,自己并不知道,听名字貌似是带火的牛车什么的。并且它要从城里进来,刘守仁知道城里,他们村里所有的宰鸡杀猪的刀都是老狗蛋从城里带回来的。

但是城里在哪儿呢,刘守仁小时候爬上过这儿最大最大的土丘,他是那样地居高临下,环视四周,整个天地尽收眼底,然而,然而,天地貌似除了广阔无垠的天,就只有广阔无垠的绿油油的土丘编织成的大地。皇上和秀才们大家也是住在土丘里吧——一定是很大的土丘,然而绝不如自己脚下征服的这座大,他想皇帝老儿真是没有眼力,没有选自己这座最高最高的土丘,反而住在第二高的土丘上。他想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住在土丘里,那么城里在哪儿呢,地上没有,天上是天宫,是玉皇大帝住的地方,是不叫城里的,那么应该在地下了。

是的,城里应该是在地底下,地底下还有些什么呢,有死了的阿妈,阿公,还有以前自己很疼惜的一条土狗阿菜,对了,还有阎罗王,还有大鬼和小鬼,那么城里便是这些大鬼小鬼住的地方吧?而那个老狗蛋,竟能下到地底去拿刀给大家用,他要么就是一只野鬼,要么就是一个道士——然而道士是什么呢?并不知道,只知道貌似会魔法而同样住在土丘上。然后是城里来的火车,它会带什么来呢?大概是大鬼,小鬼们为了讨好大鬼,赶在大鬼来之前修一条路,好让大鬼坐着火车来到人间,那两个小鬼还说过这火车是运着钢和煤的——大概有两只大鬼,一只叫钢而另一只叫煤的。

小鬼竟敢直呼大鬼名字,刘守仁想,如果自己能有命向大鬼告上一状,那两个小鬼必然没有好下场,说不定自己也能在大鬼手里谋一个差事,不至于天天地吃咸菜鸡蛋。

这以后,刘守仁天天黎明前从自己住的泥屋里溜到那天的土丘上,眼看那条路一点点地修好,自己每天搪瓷铁盘子里的咸菜和鸡蛋也一天天地乏味,那杀猪人家也一天天地让他不顺眼起来。自然,他没有把他的思想成功或者说推理结论告诉其他村里人,他害怕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大胆,敢于去在大鬼手下觅一个肥差,倘若那样,他就没法在大鬼庇护下回村子里作威作福。

终于有一天晚上,刘守仁躺在他用稻杆草草铺就的床上,难以沉入梦境,飞虫的叫声以及貌似远处的不知道大小的野兽若隐若现的低鸣闹得他无心睡眠。他鬼使神差地悄悄起身,披上那件满是汗污的袄,移开几乎变成几块独立木片的门,这时天上并没有月亮,不知道今夜月黑或是浓云密布。

这一天之前的大概五天,刘守仁发现那路已经修好,然而此后一连几天都并不看见什么大鬼或他的什么火车的踪影,土丘们也与这路修建时不同,仿佛忘却了地底的魔鬼带来的恐怖,沉进暗地里的梦乡了。然而刘守仁睡不下,他指望那大鬼要来,吃掉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土丘和有眼不识泰山的人,留下那座最高的土丘送给自己,皇帝老儿到时也要来拜见自己。那两只小鬼说,现在绝没有皇帝,想来是知道现在的皇帝到时绝对不是皇帝,并且要拜在刘守仁他的脚下高呼万岁的。原来他们在为自己说好话,那么到时应该向大鬼略微地求情,把两只小鬼投入轻些的炼狱。

然而这一切迟迟不来,刘守仁暗地里骂那两只大鬼,进而又骂那什么的火车,骂这些东西迟迟不来,不抓紧把自己送到土丘上当天下的皇帝。

他心里就这样不断盘算着,不觉自己身上再一次挂满了苍耳与鬼针,不觉自己踏坏了一大丛一大丛的蛇莓和刺梨,那些灌木本来还可以一年又一年地结出许多鲜甜的浆果,送进小孩或口渴的樵夫的齿舌口腔之间,在嚼碎之后喷发出沁人的清香。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再一次爬上了那座小小的土丘,他的对面,是山的伤口,伤口上是一条铁轨。

铁轨通往世界之外,天地之后,从一个城市里来,引来一条雷鸣汇聚而成的河流,这正是火车的前奏和先驱,火车正要来了。

是啊,火车要来了,刘守仁苦苦等待的火车要来了,尤其它上边的大鬼要来了。

它从山的拐弯后面出现,刘守仁一开始什么都没看见,唯有一对硕大无朋的灯笼占据了他所有的视觉,这两道霹雳闪电一般的,仿佛要以光亮吞吃整个天地,在这之后,才是雷霆轰鸣以及黑亮长蛇口中吐出的蒸汽,这就是火车,比任何描述来得更迅猛,比任何传说更奇幻,比任何现实更确凿,比任何梦境更不可信。

刘守仁好不容易才适应下火车为他带来的冲击,愣一愣神,才想起大鬼正是在这气势如虹的钢铁巨蛇里。他用尽全力,跑到对面的土丘上,直逼铁轨,直逼火车。

但怎样叫住大鬼呢?怎样确保那些小鬼为了自保而刻意不让大鬼听见自己的呼喊呢?刘守仁想到一个最好的办法,他要跳上火车,跳进火车,走进去恭恭敬敬地和大鬼禀告自己的到来。

他已经离铁轨很近很近,身后开始有强烈的狂风将他往火车上推,刘守仁认为这是风神也在给他指引,为他提供了这样一阵跳上火车的顺风。

万分感谢,万分喜悦,十万分顺利,刘守仁想不到任何理由回避,他咬牙,向呼啸着的火车飞跑跳跃,直冲上去,他在瞬间想到了杀猪人家,想到那把沾了猪血的红红的刀子,想到白花花的肥油与鲜红的肉,想到了自家的咸菜鸡蛋,搪瓷铁盘子,孵蛋的老母鸡,还有阿妈给幼年的他讲故事,讲到巨大的,红色的大鬼,隐隐约约还有那两只小鬼,还有皇上,还有秀才,他们都住在土丘上。想到这些,他仿佛就有了把火车掀翻,把大鬼捉出来的力量。

“大鬼!大鬼!大鬼!……”

“…………”

刘守仁最后记起来的事情,是还年轻的他站在那座顶天立地的土丘上,一览众山小,满世界的青翠的土丘,形状绮丽,然而都没有属于他的那一座那样宏伟,哪怕道士住的,皇上住的,也绝不如他的土丘高耸入云。

火车没有听到庄稼汉的呼声,大鬼没有听到这个贱民的呼叫,它们如同往常似的呼啸而过了,并不知道今夜有那么一个无知的男人,和自己的幻想一起葬送了。

刘守仁的红彤彤的肌肉和白花花的脂肪,还有最里面硬硬的,不过已经搅碎了的骨头,散落在铁轨上边,他的血大部分在一开始就抛洒出来,剩下的也慢慢地流走,渗进了铁轨里,他的粉色的蛆虫一样的肠子,还有暗红色的肝脏,绿色的胆囊,淡粉的美丽的抛洒一地的大脑,还有头壳,眼球,牙齿,衣服,等等,散落开来。很快蚂蚁们,鸟兽们,豺狼和鼠们,都来争先恐后地肢解他了,他们在他的身体上打洞,采挖走大块大块的血肉,他们寻找内脏里的矿藏,搜刮干净所有值得品尝的部分,最后,除了早些时候已经回归自然的东西,铁轨上不再留下任何刘守仁的痕迹。

下一次火车回来,这儿早就干干净净了。

但是,更多的动物嗅到了刘守仁的血渗进土地的香气。于是许多乌黑发亮的巨蛇来了,他们在土丘上啃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白鸟们飞来了,他们在天空上划分许多雪白的,而后被日光抹上绚丽色彩的界限,同时分割天空下的这些土地,后来的风还将移动它们,但这还是后事;灰熊紧随其后,他们把大山铲平,把大山连根拔起,抱在怀里细细咀嚼;豺狼们,老鼠们,他们把前面那些动物遗留的残渣也刨食干净。最后留给我们的是多么贫瘠的一块天空,多么荒凉的一片土地。

然后,再没有人如刘守仁那样带着传说与奇想登上土丘,也再没有那样一个黎明。

刘守仁住的村子叫做坝子村。

这件事发生直到现在,根据活到现在的老狗蛋的说法,起码已经收割过四十七次熟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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