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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怪(二)

爱,梦呓,濒死者

徐志民和妻子一直借钱度日,直到满是蟾蜍的冬天之后的第一个四月,到了那时,徐志民的工友中尚能维持温饱的人,哪怕再怎样慷慨,也失去了对徐志民日复一日在自家门前空洞地保证尽可能快地还钱的耐心。那样诚恳的呼号只为了再一次提及自己还没有找到工作,好又一次从他们的手里接过恐怕再也拿不回来的二十元人民币。

再也没有愿意给徐志民借钱的熟人,但他仍然没有找到愿意给他提供一个岗位的工厂。蜂拥而至的褐色的人把一切有人就能发动的机器两侧占满,并且,徐志民没有能够说服那些钟表厂的老板聘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他怀念起他的以及工友们的钢厂,然而,工人的钢厂已经在黑土地上被永远地抹除了。

徐志民和所有与他一样找不到任何维生手段的工友一起,在已经陌生的城市里来回地巡游,驻足询问所有看起来需要更多人手的从未见过的单位;但直到很久以后,这些人才会知道,那些把土地变得陌生的东西经常被南方人叫做单位。他们之中,学历最高的也不过念完小学,却不妨碍他们以势在必得的气势询问写字楼的人事处;他们没有谁的手腕上佩戴过任何一只表,仍然连续几次试图向钟表店说明,自己以前和机械工厂打过几十年交道,维修钟表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在话下;有时他们放低标准,在一个长得像一只竹鼠一样的褐色人面前展示自己黝黑皮肤下黄河水一样随时奔涌的肌肉,表示自己是当保安的最佳人选;更多时候他们好高骛远,认为他们一定配得上电视制造业这份工作。他们一连走过整整六个月份,从蟾蜍满地的冬初走到街上净是冻死的蟾蜍尸体的深冬,日月不淹,望不到头的巡视在脚底编织满厚茧,失业的工人一脚踏进春季的水洼,暴雨冲走了所有蟾蜍的干尸,将它们冲进了徐志民原先的家向南十公里的一条棕黄的大河。徐志民从前去那里打水,回去之后,在院子里放过半天,得到上面一半的清水,以及沉在底部半桶粘稠的黄泥。

在那里徐志民第一次知道了水怪,蟾蜍尸体还没有全部被清除的三月,黝黑的男人们花了近两个小时走到大河旁的私人钢厂,再一次惨遭驱赶性质的回绝,沮丧的工人全部瘫坐在积雪未化的河边的草滩上,在比水冷装置更下游一些的地方,河道里横卧着一团巨大的水藻般混杂着褐色与绿色的东西,它们纠缠在一起,有着粘腻而柔韧的质感,它正拦截着飞驰向海的浮冰与泥沙,不久之后,大河在这里将以它为中心形成一片小小的沙洲。徐志民看到它的第一眼便认定,它是一块皮毛而非一簇硕大无朋的水草。

随后的骚动证实了这一结论,徐志民失业的工友们在儿时已经听过水怪的传说,在所有水怪到来的故事里,它从海里钻出来,在陆地上像人一样两脚站立,走路发出雷霆巨响,身披沾满粘液的浓密毛发,所到之处一切财富都被席卷一空。工友见此认定,他们的财产与工厂一定是叫水怪卷走,而这块毛皮正是它定期换下的毛发。此后,出于恐惧,工人们再也没有走到这条大河附近的工厂去谋求岗位。

他们回到巡游最频繁的区域,日复一日的脚步串成路线,步伐的质量沁入大地的记忆簿,联结成绝望的无目的循环,黝黑强壮的人汇聚成一群,赤裸的上身在重复的拥挤中渗出汗水,他们撞开褐色的瘦弱的人,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浪潮里顽强抵抗的乌黑逆流,强硬地冲开波浪,在其间穿行。

可是,上天好像决定了必须要灭亡他们,自水怪到来的那天起,徐志民那些没有及时找到新工作的工友,便一个接一个地被抹去真实的形象,变成记忆中压缩的点:毛玉秋在不翼而飞的纺纱车间对面,那棵新种植的大叶榕最粗壮的枝干上把自己绞死;沈铁飞路过金表店时着了魔,强抢一只三百块的普通手表时失手打死了售货员,很快就听人说他被枪毙;周日星在协助走私时被逮捕;原先是钢厂文员的李宁工写了一篇有关新奶粉厂的报告,第二天被人从大河的下游捞起来,躯干肿胀得像一只气球,他在下水前头壳已经被砸破,但没有人愿意注意这一点;蓝光时,王伟平以及一些其他工厂的人,随着一声火车汽笛震耳欲聋的轰鸣,彻底在黑色的泥土上消失。黝黑的结实的,曾经不屈的逆流,渐渐地在褐色的人潮里,和黑土地一起地被吞没而消失了。到了再也见不到蟾蜍尸体的四月,褐色里只有徐志民一人黝黑,仍然形单影只地寻觅谋生的法门。

他不断重复着无望的游荡,不断经历着同样的,占据了一半天穹的乌云与熔岩般的落日无声对峙的下午五时,他穿过干冷阴暗的狭窄楼道,墙壁和扶手挤压他的肌肤,渗出的失望滴进墙皮,长出不应该存在的绿苔,他会拉开五楼的第一扇房门,不足十平米的罐头里除了最简单的炊具与被褥什么也容不下,徐志民是罐头肉,是没人垂涎于他的午餐肉,他的妻子也一样,一样地挤在狭窄的罐头里等待腐烂。

直到有一天,徐志民觉得,这只罐头异常地空旷,像少了一部分肉似的,像卖出了一部分肉似的,妻子不在这间出租屋。肉被卖出去了。徐志民的头脑中挤满了这句话,然后,这句话从眼睛里,鼻孔里,耳朵里,他的口里,洪水一般地泄露。

这是属于城市的一种传说,从紫禁城里仍然坐着九五之尊的时代,一直苟活到今天的传说。水怪的到来使它得到意外的复兴,它居住于所有良家妇女鄙夷的私语或唾骂,它居住于纨绔阴湿的目光,它蔓延在所有水怪来临之后仍衣食无忧的工人家庭。徐志民把商品推开,下面是女性,再把女性挪走,他就发现了答案:肉被卖出去了。

这个答案现在就在满面通红的徐志民的面前:紫金推拿理疗中心。它有着宽敞的入口,用以暗示它的卖品与这一入口的同质性以及场地本身的包容性,从这个入口,徐志民看不见内部的情况,因为其中没有一盏点亮的电灯,这种隐晦象征着商品的神秘,可是它的门面却两侧安置着旋转着的炫目的灯柱,凭借迷幻的灯光撩拨人赤裸的幻想:肉被卖出去了。

这幻想让徐志民因羞耻和愤怒而血气上涌,但他心里还在抱着一丝希望地祈祷,因为自己只是凭借第一直觉本能地找来这里,他还不能确定妻子是否真的就在里面,他向土地神祷告,向菩萨祷告,向自己听说过的可是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耶稣祷告,最后向已过世的一个思想的巨人祷告,只要有用,只要妻子不在里面就好。

他紧张着,周身肌肉绷紧以至于麻木,直到一只背后的手拍上他的肩膀,结束了一切。

神没有怜悯,逝去的伟人对现世无能为力。

他回头看见妻子,没有看见她的脸,朝着他的是低着的头上他亲手编织过的头发。

结发妻,结发妻,发上的从未有过的香水气息泄露了私密的交易,不属于妻子的燥热的汗味,和不可说的原始的分泌味道,一齐向上进入徐志民的大脑。

一角坚硬的东西戳在徐志民手上,是妻子递给他的人民币,一叠厚厚的,沁着妻子自己的汗水,都是十元。

“徐,这里有三百,去还……”

“多少钱一次。”

没有回答。

“多少钱一次。”

“十块。”

他告诉妻子,自己先去还实际上是电话机店老板小叔的刘佯曦的钱,因为他借他们钱最多。

他让妻子先回家休息,自己还过钱之后会去买点东西,好回去开饭。他说完这话后穿过马路,往刘佯曦家的方向走去,并在距离它还有一公里时拐进一条向西的胡同,在阴影里穿行,然后从一家名叫福兴酒店的旅馆旁钻出,走进火车站,随意地用三百元换取一张十一点启程而目的地是一座徐志民从未听过的南方小城的火车票。他接过并攥紧它,在候车厅坐下,感到灵魂逐渐离自己而去,上浮半空,在天花板看着自己的身体望着烧毁旧城市的落日,看着夜幕蚕食天穹,看着自己的躯体从椅子上站直,走向十一点发车的黑暗中的长蛇。

黑土地已经再也不见了,自己的工厂也早已经消失了,肉被收购了,自己在怒吼的巨蛇的腹中等待消化,外面是漆黑的铁皮划过死一般的寂静的深夜,那里有被划破的悲鸣。在那里,徐志民要离开黑色的丰饶的泥土,前往黄色的,红色的,满是褐色的商人的大地。他试图以此丢下失业和屈辱,丢下黑土地的记忆,丢下在无法沉睡的群山另一侧的妻子哀怨的眼神,它们从列车上掉落,不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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