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往前回溯几十年,一位享有盛名的共产主义战士正和他的士兵一起,一边穿越化清北部的丛林,一边回击追踪他们的侵略者,见证这些流着血的男人的山丘与常绿乔木,大部分一直到今天还在原来的地方,它们的脚下还埋葬着没有名字的男人,某一家的儿子。比那再早几年,一支伟大的军队曾在那里驻扎,后来他们给这个国家以新生。
这个千年以前为帝国提供过一位宰相的城市,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南部有名的工业城,它以有色金属及蕨类植物碳化的残骸集聚而成的血肉,喂饱了建国后的第一批本地工人。得益于其矿产的开发,化清市成了南部最早有铁路触及的城市。
然而,在黑土地被水怪卷走的十年之前,化清黄色的大地,已经被像丛林一样密集的工厂抽取走大部分财富,经营者要么破产,要么转移那些钢铁的巨兽,去到其他仍是旷野的处女地,吸收自然的血液。到徐志民抵达化清市的那一年,由于环境保护相关的要求,最后一批苟延残喘的企业已经全部撤走,只剩下一家国营的有色金属企业,在世纪末,它将被长江口的超级钢厂吞并,就像其他所有没落的工业城余晖。
很久以后,化清市政府会签下许许多多的文书,在群众困惑而渴求的目光里,翻修公路,建造高铁,铲平大山,刨去森林,安置机场,修建巨大的水坝,拆除大桥以图通航,它们将花费这座城市数十年的精力与财富去完成。但人们最终会发现,财富不会因为修建了铁路和机场,就自己从遥远的城市汇集而来。到了那时,再多新的工程,也不会改变土地的老旧。
不过,在徐志民来到这里的那年,仅剩的工厂还有空余的职位,市区唯一的河流上还横跨着三座大桥,兴奋于迪斯科与爆炸头的青年还很多,穿着假警服骑摩托车的年轻男人还没有变老,城市还处在新奇的氛围中,对于一切过去不曾出现的事物都充满热情。
但新潮流给化清带来的不只有单纯的乐趣,外来的流氓带来了毒品和灯光迷离的理发店长街,从学生到功能尚存的老人都跃跃欲试。流氓的内里虽然没有实质的变化,但现代向他们的手中塞进一把上满了子弹的枪,于是能让铁管吐火的人骄横了,手持短刀的人怯懦了,生存空间被挤压,在鲜血火花四溅的阴暗里舔舐残余的残羹与污水,并且将刀口转向恭顺的人,没有使石头开花的那种坚毅的人。等到世纪之交的那些日子,徐志民的儿子就会被这样的人砍掉左手。
每天晚上这些流氓夺走性命,净是一些有名字的男人,某一家的丈夫,他们用子弹把一个人的思想在地上开花,白天,小孩子讨论流氓的杀戮,奉他们为英雄,同样地欺压自己的同辈,同辈的父亲在昨晚被卷入斗殴,杀红眼的人,野兽一样的人,肠子流着的人,刀口偏离原定的路线,切断这个父亲的半条脖子,以致伤及动脉,失血过多而死。这个孩子被头朝下按进粪水里时,逃散的流氓与小吃商人留下他父亲的尸体,任凭血流干的躯体无力地瘫在火车站附近的公路上,躯体中奇迹般剩余的一点灵魂绝望地望着火车站对面可以进入市区的大桥。疲劳的男人,将死的男人责怪自己,责怪昨晚提前离开岗位的他,责怪看见小吃摊犯馋的自己的嘴巴,责怪自己管不住花钱的手,懦弱的儿子,懦弱的妻子,软弱的家庭,还不能没有自己,还不能失去自己,无论是在狭窄的出租屋里等着的,还是在学校里为自己而自豪的,都还在等自己回家。
然而血都留在了昨夜的灾难和疯狂里,今日已经干涸,已经渗入地面,杀了自己的人不知所踪,浪费了自己可以继续驱动那样宏伟的机器的热血,浪费了它们的人却不会被抓住,而自己也连挪动手指的力量也消失了。
徐志民从火车站走出来,向化清市的市区望去之前,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他应该已经死了,可是眼皮还在和重力徒劳地做较量,并且连这样做也十分疲惫了,可是那双还不愿意合上,还不愿意失神的眼,仍在死死地锁定着晨雾里朦胧的桥。
很多年以后,徐志民生命里最后那些日子,在他的儿子和孙女死后的那些日子,他会常常想起这个把生命定格在一个黎明的人,想起他不愿意向死亡的堕落屈服的目光,想起那座被凝视的桥,到了那时,它是化清市在这条河上的最后一条桥。
那时候,徐志民才会知道这个死了的人的目光的意味:对一座死去了的,并且疯狂的城市,入骨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