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华在成婚后的第六年因严重的呼吸道疾病去世,那时他们已经搬进单位为他们安排的,以福利性的低价购置的民房里去,她给徐志民留下了自己所有的存款,以及到了那年,经过长期的购买,已经堆积如山的书籍,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叫徐念民。
徐志民害怕遭遇与她相似的命运,于是辞去了冶炼车间的工作,转而尝试做起小本生意。他用自己的积蓄和沈月华留给他的存款,在自己住的小区楼下租了一间屋子,买来一排比人还高出不少的冷柜,从工厂里低价回收来爬满历史的木制置物柜,再亲自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把那些顽固的灰尘和蛛丝除去。他在冷柜里放满花花绿绿的果味汽水,在置物柜里摆上家常调味品和精心包装的奶糖,把鸡蛋放在篮子里,摆在大门前的木桌上。后来,为了让生意更好些,徐志民还买来啤酒和各色香烟,摆在店铺里最显眼的地方。
这间简陋的店铺,被徐志民命名为福兴紫金超市,仅仅是因为这两个词在徐志民的脑海中印象深刻,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化清市民大多并不会去细究,一家商店或者超市的名字究竟有什么意味。
真正的问题其实在于,即使让后来年老的徐志民来看,超市当初开张时的状态,也实在太过儿戏,无论从它简陋的招牌和装修,还是从它种类贫瘠的货品来看,这样一间店是怎么都开不长久的。
但不可否认的事实却是它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并且逐渐给徐志民带来了收益,与此同时他扩大超市规模,丰富售卖的商品种类,并以老实的作风赢得了四周本地人的青睐。徐志民出于逃避死亡阴云的投机创业,反而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这家超市一直生意兴旺,即使到停业的那一年,也没有丝毫变化。
然而,事业上终于取得成功的徐志民,却吞下了自己忙于经营,疏于对儿子管教的苦果。徐念民自从父亲决心经营超市,将所有的积蓄投入事业之后,就和父亲一起忍受温饱不能保证的生活,直到徐志民终于从超市经营取得收益。但他的父亲是一个已经在黑土地上的工厂辛劳了近三十年的男人,经历过自然灾害困难时期的饥荒,是在饿死的尸体中间存活下来而且长大了的,对于徐志民来说,忍耐几年略微贫穷的日子并非难事;然而对于徐念民来说,五岁以前的他,因为双亲都在唯一的有色金属单位工作,在同龄人中一直属于家庭条件最为优渥的一类,以前在儿童中间炫耀自己衣服新潮款式的徐念民,在那之后只能长久地穿着几乎一被树枝划过,就尖叫着撕开一道丑陋开口的廉价衣物。更为糟糕的情况是徐志民一心扑在他的洋酒和果味汽水生意上,毫不关心,甚至未曾留意徐念民对家境突变产生的深刻恐慌,他往往很晚才回家,几乎不和徐念民讲话,至多嘱咐徐念民记得处理一下剩菜或者把家里的垃圾清理干净。在徐志民看来,他实在没有时间亲自教小孩,他没有不让儿子上学地帮他打理生意,而是不惜借钱也要送他好好上学,这已经是他能做的全部。但徐念民则在童年直到青春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认为是父亲害死了母亲,然后把母亲的积蓄卷走,以便供他花天酒地。
徐志民直到最后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儿子徐念民在自家贫穷时表现得规矩而上进,并且和自己一样的老实,却在自己终于赚到第一桶金之后马上性情大变,摇身成了本地青年那样的贪图享乐者,荒废了学业,也不愿意接手他的经营,最后高中辍学,在本地一边打临时工,一边挥霍徐志民这些年赚回的财富。他想不明白,因为他没有看到独自蜷缩着恐惧黑暗的徐念民,没有看到几乎只是披着一身布条,被周边的同龄人耻笑的徐念民,不知道他的儿子在外面因为自己那个喜欢读小说而不喜欢做工的母亲,被人认定会与他母亲一样好吃懒做,也不知道他的儿子一直认为是他徐志民害死了他自己的妻子沈月华,不知道他的儿子长久以来对他不断的憎恨,因为那些恨意最终没有向任何人爆发,只磨平了徐念民自己的犬齿。
徐志民理解不了儿子的放纵和好逸恶劳,只好归结于他母亲的遗传,徐志民想,如果沈月华这时还在世,一定会和他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
“咱俩这个娃像我。”
他于是忽然很想念沈月华和沈月华还在世的那几年,他虽然清楚,沈月华并没有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伴侣,但还是以对生命的热情,把这段法律并没有认可的婚姻尽可能装点得充满情意的迹象,就好像沈月华在和一个游荡在婚房里的幽灵恋爱,幽灵是她死去的浪漫幻想,是她从书上看来的遥远的精神世界的集合,是她对生命意义的寄托。他看见她对照着书上的插图在房间里练习华尔兹,虽然他是在沈月华告诉他之后才知道这种舞的名字;他看见沈月华沐浴时留在墙上的诗句,于是也学着样子,在水雾淋淋的镜子上写些自己小学时听过的句子,引得沈月华大笑不止;他记得沈月华说要开一家大商行,赚花不完的钱;他记得自己看见每个月信封里钻出的新书时的困惑,还有沈月华眼里满溢而出的兴奋。
他想起唯一一次沈月华主动邀请他,原因是晴朗无云的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满月。她把窗帘抛弃,推开窗户,让所有的清辉均匀地洒落在徐志民一如既往强壮的身体,和自己性感尚存的躯干上。她向后仰去,放松地躺在床单上,减少劳动量之后变得苗条的手臂自然伸展,清朗的月的碎片铺在她和床单上,全部都静态地陈列在徐志民面前。
“想说些什么吗?”沈月华问。
那时徐志民突然感到,自己又在一副没有遮拦的身体面前体验紧张,他抿着唇,半天想不出回答的话。
“要说什么嘛。”
“呃……床前明月光?”
那天沈月华听到这话之后笑了很久,笑到后来,他俩都不清楚,她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等到她终于停下来,擦了擦眼,徐志民记得,自己在她擦下的泪光里看出了悲凉和失望。这泪光让他窘迫,让他不知所措,以至于随后她起身,贴上他的身体,带着无望的炽热疯狂地吻着他的面颊时,他仍然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像一台已经无法发动的机器。
其实徐志民从来没有理解过这个疯女人,他不知道她是在无可奈何地尝试爱上自己,还是把自己当成她梦里那个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碰面的完美爱人。他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怀旧占据了内心,此后再也没有让理智夺回控制权,他不知道自己是把沈月华当成妻子,还是当成一个满嘴疯言疯语的好兄弟。
他开始打开沈月华已经落满灰尘的书柜,在衣鱼和尘螨准备好蚕食它们前的最后一刻将其挽救,他吹走附着在书皮上的时间碎屑,试图在这些他从来没有读过的书里,寻找有关沈月华的那些岁月的线索,并以此逃避儿子惹是生非,挥霍无度的现实。他最后没有通过这些书勾画出真实的沈月华,却阴差阳错地得以了解更为广阔的物质与精神世界。从那段时间开始,为了在一天的经营后有精力继续读书,徐志民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并且总是在读书时喝掉半杯,留下半杯在第二天预备下楼打开超市的大门时喝掉,以保证早晨的清醒。这个习惯一直陪伴他,直到超市不再经营后也仍然存在,直到他进入坟墓。
于此同时,徐念民的放纵并没有结束,他开始流连于风月场所,消费希望赚快钱的本地女学生的肉体。他从不让老鸨给他介绍已经从学校毕业的女人,他只希望从这些放浪形骸,毫不自爱的女性躯体的形象与年龄中,找到一段被剥夺的青春中悲哀的情窦初开的痕迹。她没有真实的面目,她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坐在前排,背对着他。他永远记得她结实浑圆,肌肉丰满的白皙小腿,膝关节让人想入非非的起伏与转折,在书桌上压红了的手肘,刘海旁几根散乱的头发构成即兴而艺术的不和谐音,记得她的臀部在椅子上充满弹性感的形变,记得黑色框的眼镜向侧后方露出的唯一一角。他永远记得那种肉感对他身体的刺激,以至于心脏似乎被硬生生地割开口子,思想在尖锐地刺痛,这刺激让他几乎忍不住大哭,让他恨不得折断自己的手臂。可是那时他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穷鬼,母亲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他的青春期和青春期的幻想的成真可能性被贫穷的一切所剥夺,他于是认为这一冲动已经完全无望,只好寄希望于那些褐色的肌肤里透出的些许与她相似的迹象。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自己曾经就读的高中,无意中碰见了那个曾让自己暗地为之怮哭的女学生,他的哭泣欲望和绝望又一次涌上心头。徐念民没有犹豫,直接地向她表达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意。
然而徐念民认为自己接近目标的同时,另一些人却也把他当成了猎物。正当她礼貌而委婉地表示拒绝,并且认为自己并不认识徐念民时,一个同样对她起意的流氓,正在不远处售卖烤肠的湘人旁盯着徐念民,磨刀霍霍。
流氓埋伏着他,等到他经过火车站,想要进入附近的一所洗浴中心时,拿着刀的年轻人跳出来,抓住他,一把砍掉了他的左手。
徐念民因惊恐和疼痛,惊呼一声后便昏倒在地上,流氓丢下流血的徐念民和已经流干血的左手逃走,正遇到想要到市区买书的徐志民。
徐志民想起他来到化清的第一天,他站在火车站门口,看到一个失血过多的男人无力地躺在公路上,看到一条冷漠的桥横跨在晨雾里。
现在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左手一起陈在地上,正在失血,午后炽热的日光照得桥朦朦胧胧,但不变的是桥的冷漠,于是徐志民终于明白,自他来到这座城市的那天起,这座衰老的城市的一切,都不会再变化了,无论是冷漠的桥,还是在地上失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