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民最后还是没有保住他的左手,化清市的医疗体系还不足以给他以能让断开两段的肢体起死回生的治疗。
袭击他的流氓没有被抓获,那个流氓在徐念民遇袭的当天逃出化清,后来有人说,他南下到了东南亚一带谋生,最后成了那里的一个富商,某一天却在被绑架时遭人误杀。
他却没有因此收敛,虽然惊厥与恐慌曾在他住院的最初一段时间让他时常胆战心惊。他常常半夜流着冷汗起身,尝试在床上找到他的左手,认为他还能感受到那只冰冷的肉块断面上神经的悲鸣。但与其说是他的恐惧让他在出院后一段时间里有所节制,还不如归因为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只有一只右手的生活。等到几个月后,他慢慢习惯了用右手和左手腕的断面配合行动时,他又完全恢复了以前执绔一般的作风,只是埋身于风月之事时不再执着于还未脱离学校的女子。
徐志民对他无可奈何,同时不断在儿子身上看到亡妻的影子,尽管实际上他没有亲眼见证过沈月华离经叛道的那段时光,但这还是加剧了他对亡妻的思念,于是更无可救药地沉迷于书籍中,一读就是一整夜,甚至在白天看店时也控制不住地分心,有时就是客人在面前等得已经不耐烦,他也丝毫不能察觉。
一时间,邻里盛传徐志民叫沈月华的亡灵给上了身,流言经中年男女与好事的湘地商人传递,像蛇一样隐秘地窃行在超市在超市顾客似有隐瞒的尴尬气氛与迷信的年老女人几乎睁不开的眼皮之间射出的怀疑之中,最终借着某人不够谨慎的议论钻入徐志民的耳朵,直击他的精神,毒液发作,使他因怀念和失望而生的孤独加剧。表面上,徐志民有所收敛,但在背地里他却愈发频繁地买书看书,一周拢共只睡三个小时,除了必要的如厕,进食与冲好一杯分成两天喝掉的咖啡,他在家里时从不离开沈月华生前用过的书桌前那张椅子,从不主动与儿子徐念民交流,除非徐念民向他交代某些必要的事务,或者向他要钱时,他才会以一两句话来敷衍。甚至于是徐志民重新回归放荡生活的最初半年之中,徐念民许多次向父亲求助,请他帮助不太熟练的自己穿衣换衣,他也只会机械式地服从儿子的指令,完成任务后立即起身回房,期间不曾说一句话。一直到两年后徐念民有了女儿,父子之间才稍微得以恢复正常的交流。
不过徐念民与邻里不同,对父亲的着魔表现得相当自在,徐志民对他的彻底放弃让他更肆无忌惮地消耗家财,并抹去了他最后的负罪感。于是后来,他索性不问父亲要钱,直接撬开上了锁的柜子,取出现金和银行卡。徐志民发现后也无心处理,照常往锁头破烂的柜子里存钱。
徐念民见此认定,徐志民已经完全无力正视现实生活,于是堂而皇之地占领了屋子里除沈月华房间以及厨房厕所以外的所有空间。不久后,他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起码有一打的,穿着暴露,举止风骚的女人邀请来自己家里,使人几乎以为这里已经不是徐志民的家,而是新的风流快活之地。
徐念民和这些女人不分日夜地胡闹,除了完全与现世隔绝,似乎决心就这样死在书堆之间的徐志民,社区所有的居民,无论男女老幼,都被他们似乎永无止境的欢爱和震耳欲聋的欲望折磨得鸡犬不宁。
有人曾提出适时向徐志民提起这事,好让他好好行一回父亲的责任,不要再放任这个已经太过分了的儿子,但很快被他人否决,更多的人宁愿相信徐志民的确让沈月华的亡魂给附身。他们认为正是好逸恶劳的母亲作祟,才纵容出了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儿子,说法更有甚者,觉得徐念民今日如此,正是沈月华借徐志民之身向他日日教唆而致的恶果。
人们不清楚的是,徐志民其实也并不好过,儿子的胡闹即使对他这样已经不再关心外物的人,也在生活上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困扰。*********************************************************************************************************************************************************************************************************************************************************************************************;他还常常在急需如厕时,气恼地发现徐念民和至少五个女人挤在浴室里,浑身赤裸,淋浴的水温滚烫得几乎无法让人忍受,为的是一片湿气朦胧而已,分不清高温中流下的汗水或者淋浴的热泉,湿透了的光滑肌肤不分彼此地贴合,联结,缠绕,好像许多年以前徐志民在大河中央看见的水怪皮毛,又像一片蠕动着的并正在融合的**泥沼,他只觉得恶心,便意顿失,因而在这一时期,他形成了只在卧室用夜壶如厕再清理干净的习惯,这一直持续到他去世。
当然,徐念民的身体并不会一直吃得消这样荒淫无度的生活方式,即使他仍坚持了令人吃惊的四个月,给整个社区的居民以整整三分之一个年头的恐慌。壮年男女对此尚可保持冷静,可年轻的人儿却无可避免地血气上涌,使得一些丑闻不时在坊间流传,至于老人,他们则统统被吓得一刻也不肯停地诵读佛经,并尽力堵上儿童的双耳,拒绝解决他们对此的困惑,若果哪个不知趣的小孩一再追问,他们还会遭到成人的痛打。这一切看来似乎有效地维持了这段时间的稳定,但几年后,化清市民将会知道他们错失了唯一一次教育那些未来青年的机会。
不过在当时,他们所关心的事,就只有徐念民终于不再带着成群的女人回家,即使再有带回什么女人,至多也不过两个。
人们认为是徐志民恢复了清醒,终于想起应当管教自己的儿子,因而,在过去四个月中变得有些冷清的超市,此时因感激的邻居而恢复了过去的兴旺,甚至相较从前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徐志民自己清楚,这一变化与自己完全无关,而且他自己已经从壮年期的高峰上逐渐下滑,正向衰老的深谷滑去。于是,他以脚趾的烫伤复发为由,将超市转给了过去的工友,一个小有积蓄的本地人李星火。
李星火花了自己四分之三的存款来得到福兴紫金商行的经营权,他像过去皮肤黝黑,肌肉不住攒动的徐志民一样老实又能干,以至于有人怀疑徐志民实际上如垂帘听政一般仍然控制着商行。然而,事实就是徐志民再也没有过问超市的事情,甚至在这之后连一步也没有再踏进去过。超市一直生意兴隆,直到因李星火死于意外而停业的那年也不例外。
超市的转手使徐志民的时间更加充裕,足够他与书籍,咖啡以及幻觉中的沈月华做长久的斡旋,邻人旧友的来访他一概回绝,一门之隔的欢爱噪音他充耳不闻,仅仅凭着过量的浓咖啡与过少的面食维持思想,在闪烁不清的台灯下绝望地以每字每句拼凑沈月华的过去,试图把亡妻从枯朽沉闷的黑暗地下拉起唤醒。可他越是尝试,真实的沈月华的形象也就越是模糊,就连挂在客厅南面墙上的沈月华的遗照也不可避免地迅速挂满了蛛丝与灰尘,那时徐志民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却发现这纯属徒劳。与此同时,一个由各类记忆碎片孕育的沈月华却日益鲜活,徐志民听到沈月华在浴室里轻哼月光,急忙起身赶到后却一无所获;他嗅到只有沈月华才会煮出的糊味,却只在厨房看见徐念民手忙脚乱地摆弄锅里一团滚烫的黑炭;他发现自己未看一眼的新书被翻页折角,发现一日未用的床铺温暖得如同沈月华不久前才睡过,甚至当他躺下,他几乎感觉到沈月华就在自己身旁,像一只炽热的火球,像一切一样,如此荒唐,又如此真切,徐志民彻夜歇斯底里,徒劳寻找那热量的来源;有一天晚上,他开门去处理夜壶,看见满月的清辉洒进过道,过道上徐念民和一个女人正死死地贴合在一起,他盯着徐念民和那个女人看,徐念民也尴尬地看着他,却不知道父亲的眼里只有身披月之霜的沈月华赤裸上身,向他问道:
“你要说些什么吗?”
幻觉被看见拿着夜壶的父亲死死盯着自己的吓坏了的儿子的叫声驱走,徐志民得以察觉自己的处境,才明白面前的是儿子和一个女人。
徐志民尽管看来不食人间烟火,却对大部分家里以及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他一眼认出那个总是和徐念民一起厮混的女人,她叫林徽,那一年才满19岁,是徐念民这些年风月经历中唯一记住姓名的女人。她有三个妹妹,最大的不满十五,最小的刚学会扶着桌子蹒跚,她们的父母本着传宗接代的目的违抗生育政策,吃尽了罚款,却不幸得到四个女儿。这对夫妻那时正在珠江入海口附近的城市工作,为了谋生,也为了养活四个女儿,但这也只是足够家里的每个人勉强温饱,与此同时林徽却已经慢慢步入青春,扩张着的不仅是她的胸脯,也有她内心新生的渴望。她很快就发现,她日渐丰满的身体,正是现成的可用以喂饱日渐扩张的欲望的资本。
经人介绍,她加入藏匿在火车站旁理疗会所里的妓女的行列,招到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徐念民,他以一千元整的价格买下了她的初夜。
之后她索性傍上徐念民。出乎林徽的估计,他没有嫌厌她,反而对她印象深刻。她从未了解徐念民,因此不清楚徐念民一直记得她的原因,是她的样貌实际上酷似他当年为之失去左手的女学生。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走出对那个女学生的欲望为他编织的陷阱。*****************************************在解散她们之后,徐念民只记得林徽一人,记得可在她身上嗅到往昔未能实现的情欲气息。
不过林徽并不需要理解他,只要钱给到足够,她不介意自己的姓名在狂乱和哭泣之间被喊错,也可以凭某种直觉把自己伪装成那个懵懂的女学生,充满怜惜地抚摸徐念民的头发,反正他又丝毫不了解她,说到底,这不过又是野兽的自我欺骗。
不久后,林徽发现家里最年长的妹妹长到了她初次出卖肉体时的年龄,渴求的心与那时的自己别无二致,她见此决心带妹妹入门,而第一个顾客显然只能是徐念民。她把一切跟妹妹商量妥当,只需要由林徽把她带进徐念民的卧室,在那里等待徐念民回家后发现她,林徽有把握,她比自己更像那个二十年间不断折磨徐念民的女孩,因此,她们只需等待第二天完事后收下他的一千五百元付款。
那天上午,林徽偷走了徐念民的备用钥匙,在当天晚上七点把妹妹带到徐念民的卧室,让她一丝不挂地躺下以待时机。同一时间,徐志民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发现钢笔的笔帽始终盖不住笔尖,他感到不安,却并没有深究。
徐念民在当晚八点三十七分打开自家的大门,没有注意到备用钥匙不翼而飞,他带着醉意和失意一起摸进漆黑的卧室,不脱衣服就打算就着醉意睡去,不料却碰到处女光滑羸弱的肌肤,她正因紧张和低温颤抖着。徐念民检查少女的身体,发现她正如梦中仙境,体态容貌与他幻想中的少女初夜如出一辙,但当他发现面前的少女与自己对她产生欲望时的岁数相同,他却大惊失色,几乎想到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