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大约两个月大的林思明被遗弃在徐志民的家门前,周身只裹着一条被子,明显因缺乏奶水而骨瘦如柴。
这之前的几个月里,徐志民已经在某些迹象中隐约察觉问题。他渐渐恢复每日起床洗漱,发现自己原本黝黑的皮肤正在渐渐转向褐色,皮肤下像蟒蛇一样攒动的肌肉也愈发明显地萎缩。
比起壮年的流失,这更让他感到恐慌:他似乎正在丢失黑土地在他五体之上铭刻的印记,而变成一个化清市的本地人。他因此预感有事将发生,于是林思明来了,虽然她那时还没有名字。
她的到来,出人意料地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父子之间的坚冰。起初是由于徐念民长期的骄纵生活,他即使想好好担当起作为父亲的责任,也根本不知道该喂婴儿什么,不知道怎样弄清楚婴儿为什么哭和安抚婴儿,更不知道要教婴儿些什么,幸好徐志民深谙此道。在徐念民尝试给林思明喂一瓶儿童奶饮品时,他终于看不过眼,像突然回到了和沈月华一起想办法照顾才出生不久的徐念民的那些日子,以不下于青壮年时期的热情手把手地教徐念民该怎样照顾孙女,并且,在儿子告诉自己孙女的来历后亲自为她取名,也就是林思明。
这一时期,徐念民奇迹般地戒掉了过往骄奢成性的习气,再没有带过女人回家,徐志民感到欣慰的同时,意识到虽然儿子不再挥霍无度,但他们仍然处在坐吃山空的不利境地。他向以前自己工作的有色金属单位推荐自己的儿子,但徐念民却因为一无所长只好担任工厂车间保安,不过终究算是有了薪水。至于徐志民自己,则在尝试推着小车于街头兜售小吃赚取零钱,可是此时他已经失去往昔的好运,即使熟人出于交情频繁光顾,小吃摊却总是入不敷出,徐志民见此只好放弃,选择回家每日全心全意照顾孙女。
之后的几年里,徐念民慢慢学会了工人应有的技能,终于得以进入车间工作,赚取更高的薪水。车间工人大多以前便认识徐念民,发现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荒淫无度的纨绔,反而是他们之间最卖力的一个。每日每年,火光映在他并不强壮的身躯上,瘦弱的筋骨竭尽全力地发动,轰鸣嘶吼,南北混血的古怪面貌因吃力而扭曲,汗水和蒸汽中他的心脏鼓动着不知来由的疯狂声响,连北方的强壮汉子也感到胆寒。
徐志民察觉儿子正变得像壮年尾声那几年时的自己,出于某种逃避心理地痴迷事业,早出晚归。他意识到这即将对正在迅速成熟的孙女来说,可能产出与当年自己对徐念民的忽视相同的恶果。他便决意在孙女身上灌注从前应给予儿子的关怀,甚至干脆放弃了一直以来读书的习惯。事实证明,林思明比那些死气沉沉的陈旧书本,更强烈地刺激徐志民脑海里有关沈月华的幻觉,这个流着徐念民以至亡妻的血的女孩,正在一日甚于一日地接近曾经的沈月华。她和祖母一样酷爱阅读,由于某些书以英文编写,徐志民就开始教她一些自己学会的简单英文。一天晚上,他带着林思明读一段简单的英语文段,转身回答孙女问题,发现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女孩散乱的头发浮动在前额和她疲倦的目光之上,惊觉她的相貌与近四十年前的沈月华如此神似,惊愕中不禁重复低吟亡妻的姓名。
林思明比一般的孩子早熟许多,又稍微了解一些祖父母的过去,看过客厅里明显尚属年轻的祖母遗照,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很早就表现出不同于家中前两代人的聪慧与专注,早早学会了读写汉字与一些简单英文,还表现出对祖母遗留书籍的巨大兴趣。不同于沈月华的厌世或徐念民的放纵,她举止得体,懂得与人沟通的门道,也肯去了解自己尚不清楚的事。这一切使得她能自己从邻里的只言片语里推断出自己私生女的身份,结合祖父的失神猜想他与沈月华的过去,知道哪一家的老人临终,又有哪一家的年轻女孩趁父母离家与情郎幽会。在年纪尚轻,没有真正踏足这个世界,仅以书籍为认知人生的唯一蓝本的林思明看来,世上的人儿都令她感到困惑和好笑。人们跨过地平线,从海里来,从山间走出,荒废自由,牺牲心脏,劳动,流汗,捕食,饮酒,叹息,叹息,从漆黑里一头稀里糊涂地闯进世界,把血肉融入电子与蒸汽,把精神与心供奉给智能发明,在自己也分不清的爱和货币里窒息,不明白爱是什么,它是否和货币一样可留存,可分割,可增值或贬值,也可遗失,流入他人之手。父亲从未尝过其滋味,他未果的初恋不过是**潜藏在暗处危机滋生的陷阱,随时准备一口吞他入腹;祖父可以说他爱着祖母,可他自己却没有勇气确信,或者可以说他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看上去厌恶一切的女人,他虚构一个永远在浴室里轻哼月光的沈月华,他把客厅里祖母的遗像挂上去又藏起来,如此循环往复,经年累月。问徐志民或者徐念民,他们知道什么是爱么?如果人们其实不清楚自己的所求究竟是什么,那么又是怎么说服自己为了一个朦胧不清的幻觉而流干最后一滴血?她越发鄙视旁人,甚至父亲与祖父也不例外,同时也不断增长对爱这一永恒幻觉的本质的好奇。她决心不再重蹈任何人的覆辙,要自己去弄清这幻觉的实质,再来决定是否接受这一存在。
然而她只是从一个幻觉中脱身,转身又踏入另一片目的地虚无缥缈的幻想泥沼,囿于对所谓本质的探求,并终将一无所获。
当无情的爱神张弓放矢,瞄准她可悲的脆弱心脏,一箭刺穿,她也不过是在重复父亲的悲剧。一样地着魔,一样地血脉偾张,一样地欲哭无泪,她从来不明白,这一切的来源不过是最不加修饰的**,强烈得足以使她泪水涟涟,干呕不止。
这发箭矢最终把她引向第一次死亡,引向悲剧性的一个早晨。当她内心压抑的热情抑制不住地喷发,终于决心向其意中人告白,四个身着长衫礼帽,一身素黑的无面男人如黑风般翩然而至,以惊人的干练和迅速掳走了十四岁的林思明,并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足以使人怀疑死神来临。
校方立即宣告当天停课,以保证受惊学生的人身安全,并与徐志民父子,以及警方一起寻找林思明。起初他们一无所获,直到有几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向警局报案,说在河里发现一具少女尸体,他们才找到了她。
晚上九点,尸体送回了徐志民家,徐志民将感谢他自己,没有允许警方对林思明的尸体进行解剖。死去的女孩衣冠完整,没有丝毫让人强暴的迹象,只在脖颈上有一道显眼的骇人切口,深可见颈椎,令人惊奇之处在于尸体血未流干,切口处仍在一点点地出血,与身上未擦净的河水融在一起。尸体上皮肤裸露的部分已经发青肿胀,朵朵紫色的淤青之花竞相绽放,不知道尸体是已经开始腐烂,还是吸收了河里恶臭的污水,它散发的气味已经在污染整个屋子的空气。
徐念民整夜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夜在河道旁徘徊,有过多少次把自己也变成一具浮尸的念头。徐志民守着孙女的尸体,心里的恐惧却大于失去至亲的悲戚。
那是因为,虽然微弱,但他感受到了大地正在战栗,听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嗥鸣,又听到了多少年前尝试忽略,如今避无可避的巨响,那正是他抛弃妻子与黑土地的祸源,正是水怪到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