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时,林思明身上的淤青开始消退,又过去一个小时,她发青而浮肿的皮肤变回正常的形状,颜色也转向褐色,颈上的可怕伤口同时愈合着,最后只留下一条细小的疤。
徐志民对此丝毫没有留意,他的大脑那时正被有关水怪的可恶记忆所占据。一直等到徐念民克服轻生念头,回到家发现女儿身体变回死前模样,不由惊呼时,林思明才被惊醒,而她明显对前一天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父子二人为她的死而复生所震惊,于惊愕及喜悦包围下,一时间忽视了林思明身上的恶臭到此时还未消去。
不过与大喜过望的儿子不同,徐志民仍因耳旁水怪的可怖怪声萦绕不绝而坐立难安,直觉告诉他,那怪物现在正在河上,却对人没有丝毫威胁。这种直觉使他产生莫名的好奇感,迫使他去看那个害得自己流离失所的怪兽真正的模样。
那条河离他现在的家并不远,约三分钟就可以骑着单车抵达。徐志民靠近河边,发现水面变了样子,仔细看去,他发现那竟然是密集地覆盖大河水面的毛发。不远处一大群人竞相挤向河堤边缘,那里正是水怪的所在之处。徐志民也走上前去,他本以为需要靠得很近才可目睹水怪真容,他错了,那怪兽硕大无朋的身体,使得他不必靠近也能看清它,使得他察觉到一个荒诞非常的事实:水怪已经死在河上了。
是的,水怪待在这里,不伤人,甚至不活动,只会因为它已经死去。尸体面向下伏在水中,背部几乎与水面齐平,奇怪的是,无论水流怎样运动,水怪都像下了锚似的死死固定在原地。尸体上经年累月生长的浓密又奇长无比的毛发在水中铺散开来,伸展开的褐绿色长毛盖满了河道,它粗壮变形的奇异躯体被遮盖得只剩下一个完全不能分辨其大小的模糊轮廓。根据根据后来的观测结果,一共长四十千米的河道上都均匀地铺着水怪黏湿滑腻的毛发,而若以这些有如触手或水草一般的东西所达到的最远地方来计算,则以水怪尸体为中心的前后各一百千米的水道上都有它们的身影。
这些东西上都覆盖着厚厚的水藻与青苔,估计由于长久以来后来者在之前生长的藻类遗骸上继续扎根,皮毛原先的颜色已经完全不可考,在这些死去的或者仍活着的水生植物之间,竟还攀附着数不胜数的河螺与贝类,它们在毛发上集结成束,随意地生长在前辈死亡苍白的外壳上,比起动物更像一团团令人作呕的腐烂花束。尽管如此,水怪的尸体却并没有发出和它可怖模样相称的恶臭,这让徐志民意识到孙女身上的气味实际上还没有消失,实际上,就味道来说,他觉得孙女比它更像一只水怪。
水怪的死亡对徐志民来说是常年担惊受怕的一个终结,他再也不必为又一次地颠沛流离而寝食难安,这以后的十多年,除了收到第一任妻子的骨灰时,他都再没有想起水怪,一直到去世那天。但对于化清市民来说,水怪的影响还远没有结束,它的死将给这座城市带来短暂的新幻觉,而后走向一场彻底的灾难。
事实上,远在徐志民来到化清市的几年之前,水怪就已经侵袭过这片不幸的黄色土地。不过那时,它只在夜里偷偷作恶,用反直觉的谨慎,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吮吸大地黑色的石油血液,刨取铅与铁这土地乌黑的骨肉,贪婪地啃噬黄土之下剩余的财富,因而,没有人知道水怪的恶行,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的时间与未来,已经被水怪无情夺走。
连徐志民也仍未察觉这一点,更不用说那些南方的懵懂的人们。即使是后来,当徐志民面对那些荒唐景色,他也因水怪已经死去而没有将其与它联系起来。化清市的本地居民更是完全只把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没想过这具硕大无朋但并不可怖的无害尸体正是城市数十年来日渐衰落的元凶。
至于市政府方面,他们起初只为如何清除这一巨大尸体和它难以置信的浓密毛发而犯难,由于不想引起过大的骚动,惊动省政府,他们决定不求助,仅凭自己动手处理它。方案是通过几条施工船把水怪的尸体分割成许多相对小的肉块,分批次地把分散的血肉和皮毛打捞起来焚毁,至于过程中沉到水底的少许残骸,则随它们喂饱鱼虾,或者被河流裹挟如海。
这个计划最终胎死腹中,因为水怪的尸体被发现后不久,就有人向政府提供了报告,内容是一艘冒失的渔船在夜里私下跑到河上,刚发动引擎就因覆盖了藻类而无比光滑的水怪皮毛被惊人地加速,船上的渔民无法控制船的航向,也无法停止它,惊慌的人们关掉发动机,却惊恐地发现渔船还在一往无前地飞驰,直到第二天,在起航点下游五十千米处,人们才把这船精疲力竭的倒霉鬼从逐渐减速的渔船里救出来。报告最终交给了负责水文的官员,他受到启发,便向政府申请了一次冒险却大获成功的实验,结果彻底改变了化清市的命运。
实验后的一个月,肢解开始了,但遭到肢解的,却是化清市三条大桥中的其中之二,一座连接火车站与市中心,一座连接高速公路。灰色的水泥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下爆破崩塌,干得热火朝天的工人在几天之内就把见证了化清市兴衰的遗老工程在大河上彻底抹除。化清市民还来不及为惨遭横祸的大桥哀悼,来不及抱怨桥梁拆毁导致的交通拥堵,隶属公共权力的工人们又聚集在河岸两侧,魔术似的在所到之处变出一座座涂满红漆的钢铁码头,奇形怪状的钢筋支架被安装在它们之上,缠绕着蟒蛇似的钢缆。
这一切完成后,政府立即宣布通航,几个月来一直被河上的变化所带来的震悚占据心脏的人们还没有理解这一宣告的意味,就毫无准备地目睹了他们用一辈子也难以忘却的奇景。那天上午河上的浓雾还有待消散,所有靠近河岸的人都被一声陌生的警笛震颤肉身和灵魂,浓雾四散逃走,居家者探身查看,路人行车驻足,于是那只可怖的铁兽以雷霆万钧之势割开风流呼啸而过,照明的澄黄巨灯仿佛食人魔兽的骇人怪眼,威严扑面使人坚信纵有千钧之力也无法撼动分毫,它以无比的疾速暴风般破开浊黄汹涌的河水,带来充斥耳内的刺耳粘着噪声。它如此庞大的身躯出人意料地吃水不深,只在水怪的皮毛上浅浅掠过,在一霎间闯入又离开了人们的生活,仿佛所有人都做了一个有关一头神话般巨兽的梦。一时间,人们不知该陷于震惊或陷于恐慌,几乎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一艘巨大的货轮,荒唐地驶入化清相较而言又窄又浅的河道。
这正是水文官员邓春发想到的妙用,厚重滑腻的毛发可顶托大船,节省发动引擎的燃料,这条从未有过作为航道经历的河流,借此成了一条新的便利水道。
化清市似乎变了样,市民们很快发现,赐人以惊鸿一瞥的巨轮不过是个开始,由于水怪的毛发让船只不用费劲也能飞速航行,许多从内陆驶出的商船都改行化清市的水道。当一些船只有暂停休息的需求,码头和上边古怪的钢缆设施就起了作用,它们只需轻轻牵引,就能让看起来难以驾驭的飞驰航船驯服地停靠在码头旁,城市趁机接受停靠的货船输入的商品,也借此把本地的特色农产大量送往水道沿岸城市,以至珠江口的发达地区。
传播向外的优质农产吸引来了游客和新的居民,随他们而来的新商品重新激发了人们的好奇,专卖店每一进货便被抢购一空,抵达此地的各色陌生人流,或带着回归自然的想法大花冤枉钱,填满本地人的腰包,或代替好吃懒做的本地壮年和原先的北方人去填满工厂的所有空闲职位,也正是这一时期,新的玩具厂和服装厂应运而生。成年人忙着聚敛难得的复兴和横财,儿童则跑到河岸旁,好奇地观察那些飞也似地顺流而下的船只。
然而,这些变化却并没有造福所有原本就在化清市生活的人,林思明便是其中之一。商船和载客船悄悄带来了新流氓和新致幻剂,新转学来的无礼男女扰得她终日心神不宁,他们和自己原先的同学一起,嘲笑她身上莫名的恶臭。自从徐志民发现并告诉她这点,她就不断尝试各色药品和近乎疯狂地洗澡,却根本抹除不掉那股污水,青苔和腐烂尸体所组合诞生的气味,唯一有用的是劣质香水,它廉价而过分华丽的气味能稍稍压制臭气,却终究没法根除她的问题。尽管她自己嗅不到那股气味,长期的讥讽最终使她开始痛恨自己的躯壳。她出现和徐志民相似的幻觉,只不过是出于可耻的自卑与恐惧,一天她沐浴前面向镜子脱下衣物,发现乳房下的一片血肉腐烂脱落,透过分明苍白的肋骨粉红的肺叶清晰可见,里面正爬出条条可恶的肥大蛆虫,她抓起衣物冲出浴室,此后再也不愿脱去衣物洗澡。她相信自己已经是一具腐烂的死尸,已经死在那个不幸的早晨,以至于她甚至认为,自己已经连面见意中人的资格都再也没有。自我的唾弃进一步逼迫她服下爱情的毒药,毒发时,意中人的幻像和徐志民臆想中的沈月华在房间里四处游荡,但沈月华与徐志民情深意切,意中人却嘲笑自己可耻的恶臭与丑陋。昔日的理性一去不复返,林思明开始以自我隔绝作为远离痛苦的良药。
她的封闭某种程度上使她错过了学校的动荡不安,在新来的学生煽动下,家境开始富裕的学生们意识到学校原先规章与处事的不可理喻之处,于是频频发出抗议,这一时期各处校方与学生的关系日益紧张,学生开始私立团体,密谋改革,而后在公共场所大谈暴动或威逼学校领导层。
林思明觉得他们粗野而莽撞,但又恐怕那愚蠢的年轻冲动会酿成一场血腥悲剧。然而她的意中人也参与其中,并且还是他们中间的积极分子。她感到幻灭,却始终无法抹去心中他的幻觉,那幻想在脑海中日益富有生气,并无时无刻不在批判她软弱无能,不敢反抗。这并非林思明毫无根据的自我折磨,实际上,同学对她的不参与的嘲讽更甚于对她身上的恶臭。在幼年时期对家人的不露真心使她无处可诉苦,她被迫以孤独与否定为食,不断地坠入脱离现世的腐烂深渊,灵魂早早衰老。最终她在某天晚上惊醒,发现自己全身溃烂,喉咙上的伤口撕裂,涌出的血浸透整张被单。于是,她再也不肯入睡。
与林思明不同,她的父亲起初只是继续在火光之间发泄着那股疯狂,工友们震惊于他的干劲,没有任何新的工人胆敢对他的生活产生影响,没有哪个好事的人愿意嘲笑这个仿佛一只火球的人的断肢,因此,徐念民得以保持更长时间的平静。
然而他的好运也没有持久,在某次酒会上徐念民被灌醉,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花天酒地,久别重逢的酒精让他迅速进入昏迷。等他醒来,他发现自己久违地躺在理疗会所的床上,身上骑着一个丰满的年轻女人,他知道,有不认识自己的人出于某种自以为是的慷慨,自作主张地,甚至可以说是强迫自己,又回到这个风流快活之地享乐。他的意识里闪过女儿,闪过自己为之禁欲的十多个年头,闪过多少年前那个肉感十足的女学生,闪过那个颤抖着钻进自己被褥里的女孩,到最后,意识才重新落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你是谁?”
“爷们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怎么还问咱的名字,您不会想在这种地方找爱情吧?”
“不,”徐念民起身,让她从自己的下身上离开,“我了解这个地方,十多年前在这里干过这些活计的人我全都认识,如果她们还在,不会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来给我做这个,你是谁?”
“查风清,我是江苏来的。”
“你认识林徽吗?”
“不认识。”
“你老板是谁?”
“周年晟。”
“这里已经不叫天上人间了吗?”
“爷们,这儿早叫紫金推拿理疗会所了。”
徐念民第一次发现,自己离那些荒唐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连火车站旁那个貌似永恒不变的风月之地也被时间抹去。林徽也许还在某个地方卖身,也许已经有了孩子,那个生下自己女儿的女孩子现在怎么样?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学生怎样了?算到今天,她也该有四十岁了,她是否还记得自己?若果记得,那究竟她心里存在的徐念民这个人,是当年那个衣衫褴褛的穷小子,是荒淫无度令人厌恶的纨绔子弟,还是那个被一刀砍下左手的可怜人,又或者是一个疯狂的车间工人?更有可能她从来不记得自己,除了挥霍无度,纵欲成性,他徐念民有什么让人记得的资格?看他干瘪的肌肉,折皱的皮肤,看他急促的呼吸,看看他难以雄起的下身,他从未那样察觉到自己的衰老,清晰得似乎连发丝由根部慢慢被死亡的白侵蚀也能够察觉,他感到自己即将枯萎,即将破败粉碎,再也没人铭记。从那天开始,他失去了一切干劲或疯狂,并在不久后辞去了工作。
唯有徐志民不被变化的假象影响,在他眼里,换新的商场或妓院和原来一样,只是重复着相同的故事,无二的争执,在枯竭的泥土上追逐一样的渴望,楼没有拔高,人没有充实,所有的东西不过是在衰老的城市身上并不牢固地攀附着的浮华,他看到霓虹照不到的地方腐坏的墙里渗出青苔,看到那些悄悄爬满各处阴影的裂缝,看到两座已死的大桥的灵魂仍然架在大河上。徐志民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那些行驶着同样路线的车,走着一样路线的人,终有一天要消失,而桥和过去的一切很快就将回来了。
他的预感没有出错,这一切的变化将在不久后的一天被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