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怪（九）

那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林思明中午回家后便再也不愿上学，原因是她所在学校的学生正因一起学生自杀事件与校方发生正面冲突，那个女学生因对缩减假期的抗议而被私下胁迫，压力之下选择轻生。她到死都不知道，那一天全化清市的学校都发生了类似的暴动。

她无法对此保持冷静，害怕自己被卷入其中，惊慌之下对家人提出退学，当天中午徐念民不知所踪，而徐志民在收到一份古怪包裹后一直心神不宁，不愿因持反对意见与孙女陷入争执，就含糊其辞地应允过去。林思明没有察觉祖父的异样，只暗地庆幸可以远离那些狂躁的人，她连午饭也没有吃，就走进房间，一头扎进被褥里倒头就睡，直到当天晚上七点。

根据福兴紫金商行的员工描述，当天中午，他看到徐念民正在超市里不断徘徊，三次经过蔬果区，四次在生冷食品区一排排冷柜前佯装查看商品，两次在调料区拿起同一瓶酱油，一次在服装区试穿一件衬衫，并且，共有五次在儿童玩具的货架前长久驻足。

下午三点十分，收银员看到徐念民手里提着最受欢迎的一款大型组装积木到柜台结账，他显得鬼祟十分，付款之后迅速地离开了超市，当时他们怀疑是林思明已经意外怀孕生子，但无论怎样计算，那并不存在的私生子也不足以有能够驾驭这种玩具的年龄。

三点二十分，徐念民回到家，先把玩具放在门外，探身入室确认无人后便带着那盒积木悄悄地溜进房间。此时林思明已经熟睡，正梦见祖母，徐志民看过包裹的内容后房门反锁，只有他自己清楚房间里发生什么事。

林思明在晚上七点醒来时，这种状况仍然没有改变，父亲和祖父的房间门都紧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声响。她发现没有人留下晚饭给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吃过晚饭，只好自己打开冰箱，试图找些可以快速热来吃的食物。

冰箱里有中午她忘记吃的炸酱面，还有徐志民父子吃剩的白切鸡，以及一些水果和各式各样的调味品与香料。洁白的面食因脱水和久置已经脱水卷曲，并呈现令人不悦的黄色，炸肉酱本应油光诱人，但也因冰箱的低温变成死板的棕色与褐色，黯淡的绿色葱花置身其间。林思明本想在锅里加热它后当做晚餐，草草吃过了事，却无端感到那冰冷的食物对自己产生了难以抵挡的诱惑力，就好像它是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就好像她许多年来吃加热食物的做法统统不过荒唐之事，好像她到现在才理解到取食冰箱里的冰冷食物才是正确之选。林思明取来筷子，在冰箱诡异的橙黄暖光和沈月华遗照上悲哀的目光里，贪婪地啜食着已经粘连成一体的面条团块，那种粘腻湿滑的咸味和冰冷刺激着她的味蕾，在负罪感之间递给她莫大的兴奋，她舔干净碗里的最后一抹油脂，又贪得无厌地端起装着白切鸡的铁盘子，并索性把筷子丢在地上。她不顾形象，近乎疯狂地啃咬骨骼上攀附的肌肉，把骨髓吸出，咬下每一块关节处的软骨，把再无食用价值的碎骨随手丢弃，吃完盘里的鸡肉之后便开始大嚼里边剩余的姜葱与香菜，并以一样的贪心吮吸附着的鸡油。吃完冰箱里的熟食之后，她仍觉得不满足，仍觉得有一种势不可挡的欲望从腹中和所有的器脏中像一柱火焰似的往脑里升腾，她无法控制自己，任由身体囫囵吞下一个又一个的苹果或其他什么，甚至连果核与果柄也不放过，在那之后，她又盯上了调味品，在欲望与负罪感斗争的夹缝之间产生了难以置信的快感，奇咸无比的酱油涌入食道的一刻，在她被粉末状的香料呛得几乎窒息时，她的意中人的幻觉骤然降临，不再嘲讽她，而是毫无条件地接受她，爱上她，决意与她厮守终生，在她把一罐豆豉一股脑地灌进喉咙里时，她终于肯定，她终于承认，自己不过又是一个迷失在爱的泥沼里的羔羊，不过再一次重蹈覆辙，爱不过是最赤裸的欲望产生的一切，而她终于确信，她要的就是这个，她要的就是这个。冰箱保鲜层的一切被她席卷一空，而她还是不满足，她还需要更多负罪感中诞生的扭曲满足，她还需要更多冰冷的食物，她打开冰冻层，拉开所有的冷柜，吞下所有红色的冻硬的生肉，把一整条结冰的猪肋骨塞进胃里，不管冻伤的嘴唇，也不管几乎无法支撑的腹部，她刨下附着在冰箱内壁表面的碎冰，在钻入骨髓的冰冷与腥臭中幻想，优秀的，优秀的，优秀的意中人，他的一切全都惹起她火烧火燎的情欲，正如徐念民面对那个肉感的女学生，正如这世上的成千上万的人陷入的肉体的陷阱。终于，当她吃下了冰箱里所有她可以吃下的东西，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时，徐念民在房间里一头栽倒，发出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