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民端详着那盒拼装积木的外包装,长方体包装的一侧以绿色为主,上面说道:7岁以下儿童请在家长监护下组装,以及许多徐念民看不明白的英文,还有一行煞有介事的花体字:益智启蒙,寓教于乐。
包装的另一侧则是组装成品的模样:一辆颇具速度感与科技感的豪华跑车,车身扁平,车头尖锐纤长却富有力量感,两个后轮各对应车尾处一个翅膀形状的凸起,为了凸显高级感,整个成品被安置在一块黑色背景中,下方还有反光与其倒影。徐念民以前看过这种形制的跑车,不过车身是橙黄色,而非墨绿色。
徐念民痴迷地注视着外包装上成品的模样,不知不觉浪费了许多时间,虽然他已经忘了应该尽快完成以免家人发现。他拆开纸盒,里边各式各样的细小零件与说明书,还有几样稀奇古怪的赠品,都一股脑地掉在地上。徐念民拆开那个装着所有零件的塑料包装,将各种零件一口气倒出来,打算凭着自己和一张粗略的流程图,把包装上的成品完美复现。
即使徐念民已经失去左手,他还是发现这种玩具并不难上手,并且相当有意思,尽管有时装错了零件需要拆开时,徐念民得花上不少力气,或者尽管有时突然找不到一个极为关键,又因太过细小而难以找到。他还着迷于某些相对较大的零件,在把它们拼装上去之前,他总要将其放在手心里摆弄半天,那种硌着手部肌肤的奇异触感给他十足的安心与喜悦,给他以莫名的满足。
他花了大约两个小时,几乎已经把积木组装完成。这时,算上他因着迷于外壳而浪费的半个小时,时间也还没到五点,只差最后一块积木,他就能得到一个漂亮的成品,还有足够的时间在林思明回家之前销毁所有痕迹。
然而在这一关键时刻,他却发现自己倒出零件时过于粗暴,以至于那块目前必需的积木被弹飞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他想起身去捡回那只冰冷的积木,却在此刻意识到自己断手的不便:如果他要起身,没有完整双手的他动作必然过大,他将把已经组装完成的一切一脚踩碎,那样一切都功亏一篑,可是他也没办法以其他方式够到那块积木。
他感到自己第一次陷入如此困境,无力感甚于在医院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左手,甚于那个被逼迫着嫖娼的夜晚,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衰老。从前,徐念民在绝望涌上心头时往往想起她,可这次,他却想到了徐志民,片刻后是沈月华,最后是女儿林思明,他想大声喊来他们,想让他们帮助自己捡回那个飞走的积木,想和他们大诉失去左手之苦,甚至如果可以,他想对他们哭诉自己这毫无成就,不值一提的残缺生命。
可是谁会来,父亲又在隔壁着魔,女儿和自己疏远,母亲早早撒手人寰,又或者,又或者,林徽?林徽会来吗?会像之前多少次摩挲着他的头发那样安慰自己吗?林徽那个自己不知道姓名的妹妹呢?她会因为生下过他的女儿而同情他吗?那个自己为之神魂颠倒,走火入魔,甚至因她失去一只左手的女孩,她会来吗?哪怕有人来了,又有谁会接受他的样子呢?一个壮年尾声的男人趣味无穷地玩着拼装积木,因为弄丢了一块零件而哭喊,这在理智中成立么?
他不敢呼喊任何一个人,哪怕心里已经焦急到绝望,只求有人能帮他脱离困境,他发现自己如此盼望他们的到来,又如此恐惧自己的丑态展现在他们面前。他终于明白自己其实多么爱着自己的父亲,多么爱着自己的女儿,多么希望他们所有人能够好好地爱自己,多么希望儿时那绝望的渴求能被满足,哪怕父亲并没有赚到钱,哪怕父亲没有任何工作,他所有的渴求仅仅只是一件新的,并且不会被树枝割破的衬衫,只是父亲更早地回家和他一起吃饭。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内心的求救,他的衣裳破烂,他的长夜永远漫漫,噩梦萦绕胸口以至于多少女人也抚不平。他一直等待,从恐惧的少年变成放纵的青壮年,又走向老年,从当空烈日一直等到有关白昼的一切从天幕落下,终于没有等到任何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黑暗中,徐念民又成了那个恐惧着等待徐志民回家的孤独少年,欲哭无泪。他的心脏的弦终于承受不住四十一年来积累的失望,随着世界的一切切被无尽的漆黑覆盖,徐念民倒在地上,压碎了一切。
林思明听到动静,拖着进食过多的躯体勉强跑进徐念民的房间,看见父亲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扶起徐念民,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突如其来的悲怮使她喘不上气,面对父亲死去的现实,痛哭之下她的内心豁然开朗,察觉到自己其实像徐念民爱她一样深爱自己的父亲,意中人的幻想就此解开,而血与吃下的一切突破食道,从重新撕裂的伤口中流出,流到徐念民卧室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