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怪（十三）

徐志民在往年的清明节时，也会自己一人到公墓里祭拜沈月华，不过那时，他是因为不清楚自己是否把她当成妻子，才选择自己前来。

他为沈月华修了一座新的，不在原址上的坟墓，为的是能让家里曾经生活过的人们还能再一次聚在一起，哪怕是从前彼此未见过的。

最右边的是沈月华，徐志民觉得孙女林思明很像她，于是把林思明葬在沈月华旁边，她俩的遗照容貌神态几乎如出一辙，只有眼神中的青涩与成熟能够区分彼此。

林思明的左边埋着徐念民，徐志民直到那漫长而荒诞的一夜结束，才发现他和孙女一起死在卧室里，外面的街道上还遗留着污浊的河水。遗憾的是，他没能明白那拼装积木的意味所在，也许人生必然苦短而孤独。

徐志民的第一任妻子也在那儿，她被埋在最左边的位置，遗照与墓志铭都不在墓碑的正中，因为等到徐志民死后，他的遗像与志铭将补齐它的不对称。正如林思明认识到的那样，徐志民从未敢肯定自己深爱沈月华这一事实，他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不了解她，并且，大抵沈月华也只是尝试着去爱徐志民，又或者不过是屈服于生活而已。

可是徐志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爱过他的第一任妻子，有关黑土地的大部分记忆他都已经忘却，印象最为深刻的片段，反而是初次见到水怪皮毛的震惊，与抛弃黑土地时的迷惘。他那天收到的包裹里，是第一任妻子的骨灰以及她找人代写的信，根据信上的内容，当年徐志民和她所欠下的债，如果加上后来高利贷的部分，总共有三万八千二百元之多，而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他抛弃她之后，以卖身的方式还清了这一切债务，并随后自杀。

如果信中的一切属实，那么她每卖身一次，最多也只能赚到五十多元，在较早的时候，则一次只有十元，和当年她告诉徐志民的价格一样，肉永远在被卖出去，不知道何时才可以停止。

这封信让沈月华的碑上写着“挚友沈月华之墓”，也让徐志民在晚年的尾声再也不去碰那些与沈月华有关的旧书，他每天的生活，除了仍然遗留的煮咖啡并分两天喝掉以外，便只有望向窗外，看着这座衰老的城市。

一代人的迷惘，又一代人的迷惘，再又是迷惘的一代人，迷惘的老人，迷惘的青年，城市的时钟已经走不动路，这座迟暮的城市再也不会变化了。

他听到机械丧钟在自己佛寺般的枯朽身体里回响，便逐渐接受命定的死亡，任凭衰老进一步拆毁又编织他日益脆弱的身体，把他的双眼蒙上阴翳，把他的耳封堵，把他的思维唤回原始的浓雾，又任凭自己一步一步踏进怀旧的泥潭，在那里，沈月华，徐念民还有林思明在昔日忙碌的时空里游荡，悲悯如大河一般地望向老得无可救药的他，于是他走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