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垓下歌(三)

爱,梦呓,濒死者

马达去找过那个叫沈明华的女人之后,一连几个星期都没再去找窑姐儿。

这里头很是有些失望的成分在的,窑姐儿永远是窑姐儿,妓女永远是妓女,也就是说,千人万人骑过的贱货,年轻的也好,老的也好,那些脏窑子里野性十足,嘴里吐不出一句好话的,和那个安安静静,顺从又丰满的,其实都是一个样,都是在和马达做生意,好让他像动物似的趴在自己身上泄欲,可是之后就再没有之后,一提裤子,大家两不相认,好聚好散,马达对此感到腻味了。

一开始告诉他沈明华地址的工友福生,知道马达这个样子多多少少和那女人有关系,出于八卦的好奇心,他主动请马达来和他单独去新近开张的一家饭店喝酒,自信能从马达口中套出些话来,毕竟,马达大概也一直等着一个找人一吐心中苦水的机会,只需几盏黄汤下肚,他就会和福生老实交代了。

他们那天去的饭店叫做临江人家,从它的名字不难知道,它位于人们所熟知的赵仙河沿岸那条公路的左侧。公路的右侧在当时是还没有护栏的堤岸,风大的日子里,常常有人因此失足落河,即便如此,还是要到很久以后,下个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市政府才会为它修建护栏。

临江人家的常客是那些和马达一样,习惯下班之后成群去喝酒的车间工人。相较于其他竞争对手,临江人家离当时还没有消失的工厂聚集区要近上许多,因而其很受本地工人的欢迎,不久,它就因此兴旺起来,扩大了规模,增添了许多人手,即使它在本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遭到一桩后来被证实为冤假错案的奸杀案波及,其生意的兴隆仍不被影响;只有等到下个世纪本市工业衰落的时期,饭店才逐渐走向充满冷落和遗忘的历史旧物堆。

不过,在那些啤酒还很无所不能的日子里,临江人家还是个很小的饭店,店内和门前的空地上,各摆着几只金属桌脚,木制桌面的大圆桌,旁边杂乱地立着几只塑料凳,这些东西都被擦得发亮;另外还能在店里看见几座塑料椅子垒成的高塔,无人问津地挤在室内的一角,静静地落满了灰;一只二手冰柜就放在它们旁边,轰隆轰隆地制着冷,柜门冰雾朦胧,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啤酒;吊扇在天花板上悬挂着,慵懒地转动,时不时偷一会儿闲,慢慢地吹干刚拖过的地上留下的水渍,那瓷砖的颜色让人想到不新鲜的红肉;供客人用餐的地方与后厨只用几片塑胶做的帘子分隔,所以总是可以看见那敦实的厨娘在黄色的朦胧后边与油烟以及燃气灶吐出的火舌斡旋。

“看来,她并不是个被人包养的女人,”福生听过马达的诉苦,紧接着呷了一口酒,慢慢地说道,“但你看,我没有说错吧,这并不是咱们碰得了的货色哩。”

“凭啥,”马达听了有些不忿,“就为了她奶子大么,阔爷上得,我咋上不得。”

马达说这话时,福生正在没命地往嘴里塞牛肉和香干,听见之后满想放声大笑,然而嘴里含着的东西吐也不是,吞也不是,结果险些把自己噎死。

“上得,上得,没人说你上不得,”福生赶忙就着酒咽下那一大嘴菜,跟着笑了起来,拍拍马达的背,“但人家确实并不是普通妓女,不是给我们这种人擤鼻子一个去处的,你不是说,她屋子里有些书,还有一架钢琴么,这就是摆给阔爷看的场面。”

“什么场面不都是为了干那个么。”

“话是这么说,但有钱人毕竟不一样,是要讲排场,讲体面的,要显得自己文明,懂得情调,或者说所谓的罗曼蒂克,这种东西放在十几年前是要叫人拉去游街的,但咱现在时代已经变了一个了,上头提倡的是开放,提倡的是解放思想,”说到这里,福生顿了顿,吞了口酒润一润喉咙,“和女人不仅要做爱,还要有音乐,要一唱一和地吟点什么外国诗,总之肉麻得很,但是这就是他们要的浪漫了,我看是很有些深奥在里边,咱们是不会明白的,反正,你就知道他们是在花钱买情人就对了。”

说话间,福生又要了两份牛肉下酒,看得马达有些心惊。

“福生,你点这么多菜,不会等一下突然反悔叫我请客吧。”

“怎么会,放心吧,我在这里吃饭不用花钱。”

“为啥。”

“店家是我岳父,这家店有一部分是用我的彩礼钱开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小子结了婚。”

“还没呢,十二月才结,我相好今天没来帮她爸打杂,下次请你吃饭时再介绍给你认识。”

“那可恭喜了,来,干一杯。”

“干。”

“喝喜酒可得叫上我。”

“不能忘,”福生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就这么一口气下了肚,“话说回来,你马达也该找个女朋友了吧,成天找那种女人哪里是个事情。”

“好啊,我也去买个情人。”

“你马达什么时候也想当阔爷了。”

“给你当你不要么。”

两人都因此笑起来,他们都很有些醉了。

但这话确实说到了马达的心坎上。马达羡慕福生,当然,不仅仅因为那个岳父能让他在临江人家点菜不花钱,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即将成婚的相好。马达想象那是一个娇小的女人,手脚灵活,做事麻利爽快,她和福生在一起生活之后,将为福生省去许多家务的麻烦,将全心只对福生一个人奉献身体,为他生下子女后代。回家的车上,马达想着那样一个女人,即使福生还没有给马达见过自己的女友,这女子的容貌似乎却已在马达的脑内描画得愈发生动和清晰,连毛发的细节也不断趋近真实。到家以后,洗澡水流下马达的胸口时,他还是在想象着那样一个女人,想象自己也有一个女人陪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对他来说那些窑姐儿和婊子一天比一天没有意思,和这些人他永远都只是做生意和泄欲,彼此的真正生活里对方什么也不说,没有温存,没有云雨后的爱抚,简直就是没有人味儿。

可是,想想看,如果是一个媳妇,一个游弋在名叫家庭的鱼缸里,鲤鱼似的灵活的女人,洗衣烧饭,带着她自己生下来的小崽子,而马达可以抱她,亲她,和她没天没地地调情,而且这里面没有买卖,当然,虽然不一定有什么爱情存在,但起码有得是人情味。

马达那晚怎样都睡不着,脑子里不停地想到假如自己也能有一个媳妇,品味着那其中的人情味,这时候马达那沁在年轻的肌肉中的青年的印象,已经感受到孤独那来自彼岸的威胁,寓于这印象中的灵魂因此蠢蠢欲动,渴望着抵达荒原的尽头,于是从此开始指引着马达走向历史,与正在孕育,终有一天要走进马达生活里的记忆相遇。

这下马达对妓女变得兴趣全无的问题已然解决,青年原始而渴望的情欲中浮现出这么一个答案:一个身份是媳妇,是妻子的女人。

但这个答案随即又引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没有它的解决,一个青年男子的成长就进行不下去,这个问题令古往今来的大多数雄性都为之上下求索,多少伟岸的或者平凡的权柄都因它决定一个最终的归宿:马达应该上哪儿去找个媳妇。

这并非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因为马达并不认识什么女人,除了那些窑姐儿,这就是说:马达实际上没接触过什么正经女人。

马达想到上小学时,男孩子们就是一群胯下光溜溜,命根子像条蚕蛹似的蠢蛋崽子,那时候他们都以受女孩儿欢迎为耻,谁曾想,好不容易长成个七尺的汉子,顶天的男儿,反倒丢了这初心,不争气地要起女人来。他不断回忆自己见过的正经女子,比如说工厂里的女工,但车间里男女一向是分开的,马达只在午间休息,走出厂房的路上,见过那些戴着白色绣花袖套,三五成群,笑声能让机器为之战栗的女工,她们像男人一样皮肤黝黑,面庞在日光,汗水和灰尘经年累月的磨蚀下变得好像磨砂片一样粗糙,她们的眼袋鼓胀,面颊上仿佛营养不良地浮肿着,面色更是像饥民似的泛着青色或者黄色,因油污和尘垢不再白净的布手套下是一双爬满茧壳的粗笨大手,冻伤和工作事故制造的深谷镶嵌在皮肤之间,马达可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再想想看,市场上卖菜的农妇也是些正经女人,这些人往往头戴花布,上面溅满黄色的泥点,她们双手像鸡爪一样,骨骼弯曲,指甲又尖又长,指甲缝里还填满了泥土或者粪肥之类的东西,并且已经在发黑,苍蝇在她们被太阳晒得枯焦的头发上嗡嗡飞舞,而她们的腰还总折得似乎是一条尺蠖;她们的眼睛多数时候都眯着,让人不禁疑心这些人究竟是醒着,又或者其实在打瞌睡,但一旦有人经过,那样一对眼睛就会像有盏新装的电灯似的,射出贪婪而吝啬的针似的目光,绝不会放过一点短斤少两的机会,也绝不容忍交易中一分钱的让步。

正经么,许是正经的,这样的人,做着女工,或者在集市上卖菜,每天和人讨价还价,但说到底这样的能算做女人么,这样公牛似的,男人似的,那样壮而粗笨的,像石头一样硕大笨重而且丑陋的,像病鸡病狗一样佝偻着身子,浑身恶臭污脏的,全身看不出一点儿肉来,连奶也不知道有没有的,吓,也叫做女人,也能给人当媳妇?

果然,那样的叫什么女人哪,没有一点肉感的——得有肉,这是关键的,要有血凝成的肉,那才叫做女人,而且这肉尤其得在奶子上,是的,一个女人得有奶子才能称得上女人,得像蒸笼里刚出来的白面馒头,再不济也得和肉包子似的,白白净净,圆鼓鼓的,而且蓬松着能够弹动,冒着生命的,血液的热蒸汽,尖端还得点缀一只红的甜枣,这就成型了;不,这还不够,那手臂,那腿子,那脸蛋,也不能没有肉的,也必须得浑圆且丰满,得像面团揉出的小人儿和寿桃,那么白得诱人,白得让人心痒痒,上面还有节庆的胭脂红色。

想想看,这样一个女人,多么健硕,多么水嫩,多么热情,多么激动,多么饱含着生命的性感,这才叫真正的女人,这才是男人想要的媳妇。

马达想要这样一个,而不是女工那样男子似的,农妇那样禽鸟似的,一个性感十足的女人,于是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个问题:上哪儿去找一个这样的。

他想起福生,想到他的女友,他想,既然福生能找到一个,那就说明他有地方认识到女人,也就应当有办法给自己也认识一个,因此不久后马达又去找福生。

这一次也是在临江人家,不过这一天福生的相好来了店里给父亲帮忙,于是马达也就见到了她。

与马达的想象不太相同,这个女人并不怎么娇小,倒似乎比福生还长得高些。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在性格上,或者说语气上给人以率直泼辣的映像,但她却同时有着溪水流动一样细腻灵快的动作,其中含有不符其年龄的老成;虽然那波光跃动般的神情,闪烁的眼神,健硕的乳房,还是说明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年轻女人。

虽然那天她来饭店里主要是为了帮父亲的忙,但那时临江人家还并不是个有名气的饭店,因此当天傍晚只有马达和福生在这里喝酒。福生的相好没什么事可干,于是在把饭菜和酒水端给两人之后,她也为自己挑了一张椅子,开了瓶啤酒,拂了拂额头上的汗珠与无赖地攀在上边的几根发丝,就坐在两个男人身边,和他们一同聊起来。

“杨嫂好,”马达向她打了声招呼,作为开场。

“不用这么叫,”福生还是照常,菜一上桌就开口大嚼,“叫她贞凤就好,”这是她的名字。说完,福生又把头转向她,说道:“这是马达,我工友,一个车间的。”

“马达兄弟,叫我贞姐也可以。”

这时候,贞凤的父亲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满是黑糊糊的褶子,双眼眯紧,仿佛时光把脸上的地盘占得太多,以至于没有了眼珠的位置;慢慢地,而且背着手,头上裹着一条汗巾,因油烟而早已变得污黄,身上还穿着灶台前用的围裙,上面黏糊糊的满是油渍,他的袖子卷到手肘以上,露出来皮肤黝黑黝黑的手臂,那些皮松垮地向下垂着,曾几何时,他的肌肉能把这一整张皮胀满,还能撑开他身上的衣服。

他看着女儿和女婿,眼皮合了一合,里面泪光似的微弱光芒消失了那么一瞬,又望向河那边更远的天。没有一点儿云的天,在蓝色里泛着坚硬的白,太阳挂在半空高的地方,迟迟不肯落下。老人跟着在一只水泥墩子上坐下,在口袋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一根烟,点起来,散漫地一吐一吸,好像可借这个过程把灵魂放归天地。

那厨娘,贞凤的母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站在她丈夫的身边,一同望着坚硬的白色的天,她看着那太阳,觉得它还要很久才能落下去。

“福生,你看我这个人,五大三粗的,打出生以来就没什么女人缘,能不能……”开门见山。

“没问题,我这就再谈一个,谈成了再送给你,”福生笑道。

“如果福生更喜欢他新谈成的那一个,不要我了,那我就跟你了,”贞凤也一样地笑着,与福生一样狡黠。

“不不不,”马达听了有些慌神,“用不着这样,我是说,呃,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或者,能不能告诉我上哪去认识女人啊。”

“开玩笑呢,看你吓得,我和你嫂子是邻居,要说上哪儿去认识女人我也不知道哩,贞凤,你不是很多好姐妹么,有没有还没结婚的,给马达兄弟介绍一个。”

“哪那么好找,说有就有的,”贞凤白了福生一眼,“我们女人结婚都早哩,又不是想去做鸡,待家里早晚会让父母催着找个人嫁了,不像你们男人,上窑子里玩女人玩得什么都见过了,骚的嫩的通通吃遍了,吃腻了,想起要传宗接代了,要有个人给自己当下人了,才装老实人去找个媳妇。”

福生习惯了自己女友的多嘴,倒不生气,这种拌嘴反正对他将来一家之主的地位无损,顶多只能算是一种调情。反正媳妇上的是自家的床,还不准她无关痛痒地闹它一闹么。不过他看见马达的脸色因此有些不太好看,心想还是劝慰一下他比较好。

“马达,别介意,她说话一向喜欢挖苦人,并不是针对谁,我也有些管不住她,这都怪我,别和女人计较。”

贞凤也好像为了弥补方才的失言,赔罪似地:“马达兄弟,别放在心上,还是有没结婚的,我才想起来她,你认识认识她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走进饭店里,在垒得比贞凤还高的椅子堆顶上,拿下一个沾了点尘的肩挎式的皮包,还险些把椅子碰倒。包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也许是真皮吧,但福生几个也认不得;那包上的搭扣是金色的,模模糊糊印着几个英文字,他们同样认不得,不过搭扣其实只是铜制,总而言之,这包没能让人看出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也不像值几个钱的样子。贞凤返回来,手里抓着包的肩带,一把把它丢在马达面前。

“喏,这是她前些天落在这儿的包。”

“这要我干啥。”

“你先把这个还给她,就说我没空上门,托你带去。”

“就是先混个脸熟,”福生补充道。

“然后呢,过个几天,我把她拉去酒吧,再把你介绍给她,”贞凤打开皮包,搜刮一阵,从里边挑出一张二十元钞票,“跑腿费十元,介绍男朋友十元,算我办了件好事。”

“我不知道她住哪儿啊,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这不急,等会儿走之前我把地址写给你,名字就等去酒吧再告诉你。”

“那……多谢大嫂了。”

“客气什么,来,再喝点,天还早呢。”

“对啊,马达,现在还不晚,咱为你交到女朋友提前干一杯。”

“今天怎么还没天黑啊。”

“想那么多干什么,来,喝。”

“好,福生,贞姐,干。”

马达回家时早已经醉得站不稳,然而天还是暗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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