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泉在那些日子里最后一次主动去见沈明华的时候,她和马达的婚期已经迫近,那次去找沈明华,正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
那一天之前,因为业已发生的许多风波影响,以及婚期来临前的许多准备,余泉已经很久抽不开身,而且无心也不敢来见沈明华。因此,这天余泉一进屋,饱尝思念之苦的沈明华就热情地扑上前想要吻她,但她却缓缓推开了沈明华。
“你怎么啦,”沈明华感觉到不对,“很久都没有来过啦,我也没你的电话,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是你父母不让你出来吗。”
“华,我要结婚了,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来看的,我可以和他说我有一个朋友要来。”
说出这话后,余泉走到窗前坐下,背对着仍因震悚和不安,如石像般呆立原地,一言不发的沈明华,向她说出了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梦的谜底,解开了那个通向死亡和历史的终结的哑迷。在它的谜面上,谜题解开的这一天已经被预见过无数遍。
五个月份之前,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那一个闷热的午后,空间热得像被父母曾经那样的焦躁加温过。是这闷热,亦或是它激发起的记忆起了作用,余泉从午睡中醒来,感觉自己的脑袋像巨石一样沉重,里面塞满的是比梦更不可知的混乱。尽管她白天到那时还没有吃过东西,但胃却毫无缘由地不停抽搐着,逼着她一下一下地干呕;热力在她的额间不断凝结成汗珠,滚落到她的面颊上,蒸发出一种沉闷的气氛。
余泉起身坐在床沿,想起今天马达还没有打电话找过她,于是,她打算先在客厅里找些水喝,跟着再打电话给马达,和他约在酒吧见面。
余泉推开房门,听到两个自己很是熟悉的声音在交谈,但却不是父亲和母亲的。
她口中浮现一丝干涩。
客厅里说话的人,是马达和余泉的母亲。
“马达?”余泉几乎大叫失声,深感大事不妙,“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见你父母啊,”马达说着,毕竟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他指了指一个纸袋,“我还给你爸带了酒,可惜这次没能见他,下次晚上再来就可以和他一起吃饭了。”
余泉的母亲这会儿则一直笑着,在余泉的记忆里,这时的笑的友善和庆幸的意味,是自己从没有见过的。
“余泉,你也来坐啊,你男朋友都来了,就一起聊聊吧。”
这之后一直到马达离开,余泉没有听进去他们谈论的任何一句话,对她的提问她也只做简单和机械的回应。她正感到意识面对着巨大的惊慌,不仅因为她不知道马达这次唐突的来访究竟会为她与马达,与父母,以及与沈明华的关系现状带来怎样的影响,更因为她的本能已经明显地预感到迫近的某种威胁,那是一直暗中窥伺她的历史与记忆所带来的,余泉已经察觉,这次来访最糟糕的结果可能会使得她昔日用于逃避的一切生存方式都遭到无可挽回的破灭,生活将重塑成未知的情形,也许,她再也不能不去面对那些曾令她恐惧的一切。
一个小时后,马达推辞自己要到福生家帮忙搬家具,因此不留下参加晚饭,就此告辞。余泉送他到门口,黑着脸警告马达,作为她对马达这次来访的总结。
“你记住,下次来要先打电话给我,”当然,这话很明显已经说得太晚了。
余泉没好气地把门合上,转过身,发现母亲正看着她。
不耐烦地:“干嘛。”
“你交了男朋友,还不和家里商量,这我就算了,现在既然有个相好,就抓紧结婚嫁过去,省得哪天他知道你怀不上。”
“去你妈逼,老子爱嫁谁,嫁不嫁,你管个鸡吧。”
“就你这不下蛋的母鸡,身材不像有男人能看得上的东西,你还算个什么女人,这人要不是瞎了眼,我看也不会看上你,还让你挑拣上了。”
“说你妈逼,自己是个废物生的女儿不行,怎么不想想自己的没用,脑残。”
“随你说好了,反正你要是敢不嫁他,就别他妈想我和你爸再放你进这个家门。”
“有种你就试一下。”
“好像谁怕你似的。”
虽然表面看上去气势汹汹,但真实情况相反,她现在心里又气又怕,一点底都没有。
她不断怨恨自己的倒运,责怪马达冒冒失失,自作主张地来找自己家人,害得她现在进退两难,两边不是人。
对她来说,她当然最好是不愿,也应当是不会结婚的,从那个假扮的催乳师开始,这几年来与她有过肌肤相亲的男人已经积累起她对异性的不信任。对她来说,男人只是摇钱树,是满足性欲用的东西,他们不过是其**的化身,一头头散发着精液气味的多毛野兽。她与马达的交往根本上只是为了他惊人的**和不断燃烧似的性力,本质上,这个男人不过是那些令她鄙夷的生物的其中一员。余泉很难能接受与这样一个人度过余下在生的日子,和他一起被冗长无趣的日常琐碎困锁。何况,如果自己和马达成婚,有一天马达终于发现自己不能生育,她又当作何解释,马达听了又会相信么,那种好面子的生命,难道会不抛弃自己么;如果是那样,家人当然也不会再让自己回家,那她能去哪儿呢。
不过,就算不考虑这些,出于对生身父母的报复心,余泉也很难可能接受马达,因为那样就遂了父母的愿,能把一直视为麻烦和赔钱货的余泉弄出家里,还能借由彩礼钱来回本,她可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把自己卖出去。
其实,余泉还可以选择一条更为决绝的出路,她干脆可以去找沈明华,和她一起,就像一开始沈明华计划着并向余泉许诺的,就像那天余泉和沈明华央求的,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又穷又下流的城镇,逃到天边边,一辈子再也不见到马达,再也不见到父母,远离自己曾认识的一切,在某地开始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与过去彻底切断。
然而余泉却认为决不能走这条路,说来奇怪,这个选择真正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时刻,她却不再像过往那样期盼它的实现,她反而开始迟疑和胆怯。她不断说服自己此路不通,而原因是她不能确定她们是否会有足够的钱,没办法知道离开之后她们能维持多久的生活。
这显然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实上,从十五岁开始,她那对现实生活的回避和无所谓自己变得如何的生活方式,对于得过且过的日子的习惯,早已让她养成了不考虑做事后果的恶习。她把家里的电话写给马达,开始和他交往的那些时候,她没有回顾那些死缠烂打的男人上门骚扰的教训,没有想起来马达实际上是把她当成女朋友,当成未婚妻,没有想到这可能导致有一天马达自顾自地来会见自己的父母,因为她把马达当成性伴侣,结果就此以此及彼,没有做好防范的准备。说到底,母亲发现她与马达关系的这一不可挽回的恶果,正是她自己一手造成。
同样地,在与沈明华的关系中,尽管她曾经不断地应和那远走高飞的承诺,但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想过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会有她和沈明华私下逃离的那一天。她就没有想过,要如何面对那种选择所引向的未来,没有想过自己如果脱离了现有的日夜沉迷于情爱交易的糜烂生活将会如何。她当然不敢真的想象那种后果,自己如果真的不再回家,不再见父母,也不再和双亲联系,任她那一直予她痛苦的父母在背后对她施予最恶毒的诅咒和最彻底的失望。
说到底她自己对目前的生活完全没有脱离的决心,尽管她一直认为周遭的一切不断使她厌恶和痛苦。
但如果她一开始就能留意这些本可以避免的问题,这种生活本还能再维持下去。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是马后炮,对于余泉来说,她已经完全想不到办法,她只得妥协。
她默许了马达的第二次造访,这也就相当于接受了马达作为她未婚夫的这一事实,消耗了她做出决定的最后机会。余泉家开始和马达一同准备婚事,这期间伴随着马达日益频繁的登门拜访,每次都和岳父岳母商讨上半天,往往还要一起吃一顿饭才离开。
余泉渐渐以麻木的态度接受了现状,于是恢复了和马达的性关系——在这之前一段时间,心神不宁的余泉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马达的多次约会,曾使得马达误以为余泉已经怀孕。
马达因此有时索性在余泉家过夜,由于他出手阔绰,只要是以余泉为由的开销都乐意承担,余泉的父母乐于见到女儿这个本以为只能赔钱的货色竟然钓上这么一个好人家,也就对此不加以过问。
五个月转瞬即逝,马达在此期间置办好了新的家具,把自己的屋子又重新装修了一遍,还把岳父岳母开出的彩礼也给付清。他于是顺势与他们订下了与余泉的婚期,就在两个月以后,这一年的十月二十七日。
婚期的决定对余泉来说,就像是彻底决定了她的命运。这以前的日子里,她一直不知道怎么和沈明华交代此事,现在一切已经由不得她,余泉也就没什么好再和沈明华隐瞒的了,而且,其实也不得不告诉她这样一件事了。
“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见面的,平时你也还可以来找我的,”余泉试图以此宽慰沈明华,但,她俩都心知肚明,两人都不会接受这种关系,实际上这就是不可能的。
沈明华这时候几乎是跪在余泉身边,她抱着她的腿,真正像一个女人那样无声地以此乞求余泉。她无比相信现在还不算太迟,余泉在这一刻还可以做出决定,还可以用一句话推翻她们现在的处境,改变她们的命运。
但余泉始终如一尊木雕,直着身子坐着,脸庞面向漏着微光的窗子,冷漠的表情压抑了皮肤下的暗流涌动,她始终不看向沈明华。
“求你了,余泉,我已经存够钱了,真的,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可以不用管他们,我们可以走,可以离开,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求你了。”
“华,不要这样。”
…………
余泉没有回应她的乞求,只是把沈明华扶起来,丢下她,离开了她们的房子,决绝得让人认为她永远不会回来。
一直到回家的车上,余泉才忍不住,发出没有眼泪的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