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泉与沈明华做了那样一个诀别之后,墨水似的,漆黑的夜,沉重地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在空气中侵染,钻进了所有的角落。
直到整整三个日子之后,太阳才重新升上天空。
人们在第一天的时候吃过晚饭,因为当时的城镇里还没有什么娱乐场所,不一会儿那些正经人家就上床睡觉。直到本应该是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们醒来,发现窗外天空正值深夜,深邃巨眼似的天穹中没有一颗星星。人们还以为自己只是睡到半夜突然醒来,纷纷回到床上再续美梦。
但到了该是中午的时候,哪怕是最贪睡的人也因为饥饿不得不醒来,所有人都开始困惑,自己为何半夜就因为失眠和没吃饱被迫起身。一些家庭煮了夜宵,另一些则本着祖先训导的养生原则,倔强地宣告全家继续上床睡觉,不过几个小时以后他们也屈服于莫名其妙的精力充沛和肚子饿。但无论如何,他们整整三天都顽固的认为这不过是一个难眠的普通长夜,睡不着也就硬生生地躺着,饿了就起身吃饭,然后马上回去睡觉。
奇怪的是,整个夜里没有一家一户把灯打开,也没有人察觉到不对劲,想去看看时钟,他们都认为没有必要这样做。整个城镇的人们,摸着黑,顽强地,而且不知不觉地度过了足有三天的长夜,没有一人在夜里受伤,仿佛他们在和黑暗做着柔和而安宁的多人舞蹈。
沈明华足足两天都坐在平时用来接客的小床上,沉浸在黑暗给她带来的死亡感觉中一动不动,在这浓稠无比的晦暗里,五感似乎随着时间和空间,一齐消失在遥远的彼岸。她体会不到这异常漫长的夜,体会不到饥饿和干渴。她不禁疑心,自己目前究竟身处梦中还是现实,是否不知不觉间,她又进入了那个不断向她预言一切的幻梦,又或者,其实她长久以来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这个梦境的一部分。
过去两天,她不知道在这夜里经过了多久,但她开始感到饥饿,并且,由于长时间没有喝水,她感到喉咙里着了火似的干渴。
她想起来,这个夜晚以前的最后一个白天,她在菜市场买了些蔬菜,里面包含三个番茄,既能填饱肚子,又能化解沈明华的干渴,很适合她当下的需要。
像其他人在这三天里做的那样,沈明华摸着黑进了厨房。由于对自己居住环境的熟悉,她不用怎么费力,就能在一片漆黑之中找到那只装满蔬菜的大塑料购物袋。沈明华把手伸进去,寻找到了那几个番茄,但它们已经因为腐烂,变得软塌塌,不堪一握,表皮皱缩,一碰就已经破裂,流出气味酸而刺鼻的腐败汁液,里面还不断爬出蠕动着的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它们争先恐后地扭动着挤出果肉,掉在沈明华的手上。
但饥渴交加的沈明华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她捧起那摊烂掉并且不断滴下汁水的果肉,一股脑地连同上面的蠕虫一起吸食下肚,这样做之后,沈明华顿觉喉咙清爽许多,饥饿感也缓解不少。
但这良好的境况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些烂番茄并没能给她带来太久的舒适,不一会儿,她的胃就剧烈的痉挛起来,让沈明华感到一阵阵内脏撕裂一般的恶心。她跑到浴室,试着将它们吐出来,但嘴里只飞出了一大群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她害怕极了,踉跄着跑回通向小客厅的走道,想要离开这里,不料那过道却不断变长,变得没有尽头,幽暗的空间里,霎时凭空似的在两边的墙面上长出许多门来,它们彼此在外观上并无区别。沈明华拉开它们,发现其背后只有一堵冰冷的墙。
她只得继续向前,在看不到头的黑暗里走了很久,终于看见一扇半掩着,并且稍稍流泻着微光的门。沈明华想都没想,径直推开它,走了进去。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其内饰让人十分明显地看出,这是一个女人的房间。占据着它主要空间的是一张大床,有一对男女正在其上***亲吻。沈明华走上前,没有被这对男女察觉。
她发现那女人正是余泉,而男人是那个在很久很久以前,曾在一个夜里唐突地找她上床的工人,那时他还掐伤了她的乳房和腰部。
她既困惑,又悲伤,迅速地逃离了这个房间,推开门向外走去,发现自己站在大学宿舍的门前,正在读着父母又一次寄来的长信。她考上离家千里的音乐学院后,作为音乐家的子女,父母迫切地希望她能够在那里好好提升音乐修养以及乐器演奏水平,在信里用着过来人的口吻,敦促她学业优先,切勿沉迷声色犬马,谈情说爱,又向她教导许多为艺的道理,希望她日后能在音乐方面大有作为。
老实说,那时沈明华除了背着父母谈了个男朋友以外,确实没有忤逆双亲的愿望,成绩在一众学生中的确是不折不扣的佼佼者。
那时的她还那么青涩,那么理想,多么相信世界的纯真,在她看来,父母正全心全意为她着想,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和友谊也都是那么真诚,一如马达眼中那金子一般的世界。
只有一件事情令她不时有些苦恼,指导她的教授,不知为何,总是更为关注另一些水平并不如自己的学生,有机会时往往让他们而不是自己到外面演出。
其实事实一直都很明显,这种学生往往都是身材姣好的女人。熟知其中规则的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其中必有猫腻。可是心思尚纯的沈明华却不了解这些,她不知道那些学生遭到的议论背后隐藏的含义,于是没有任何顾虑地,照样与这些人交游,宽慰自己或许教授认为她们比她更有天分。
直到有一天,她忍不住问起其中一个女伴,怎样能叫教授多让自己去参演,那女人便如实回答。
“其实很简单,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情的,不知道的人反而是少数,只要教授他看上你,你答应和他睡觉,这事就完了。”
沈明华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不愿相信这种交易真实存在,殊不知,那教授早已盯上了乳牛般身材的她。
某一次她独自一人练琴,教授悄无声息地走进房,从沈明华的背后抱住她***,显然以为她已经知道其中交易。沈明华当然不敢相信,她大叫着跳起来,又惊又怕,逃回了宿舍,一夜难眠。
第二天她就把事情告诉男友,满以为他会为她出头,帮她解决此事,却没有料到这男人的懦弱。
“要不我们先分手吧,不然这事情会连我也被影响的,”他说,“然后你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拒绝他,或者要不要告诉你父母。”
沈明华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父母,说到底,她十分怀疑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们会不会相信这种事情,而且她认为他们在家里也帮不上忙。她已经来不及为男友的离开而痛心,因为教授此时又一次找上了她。
沈明华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够帮她,于是这一次她没有逃跑,没有拒绝,任由那老男人强行地占有自己,取得她的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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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后变得常常能上台表演,但是每当她得到一次机会,教授就会要求她献身一次,以此换取她本就应该得到的赞誉和名声。对于父母,她当然不能提起这件事,只能在信里向他们报告自己又在一场演出中取得怎样的成功,满心负罪感地接受他们回信里的认可。与此同时,她继续被迫做着那男人的情妇,日复一日朝着即将到来的万劫不复走去。
沈明华大四那一年,即将毕业时,那个荒淫成性的男人终于因被举报学术不端而接受调查,他与女学生之间的交易就此暴露。
然而学校方面为了平息这可能影响其风评的事件,将那十几个与之相关的女学生直接遣送回家,也没有发布调查结果的声明,更严重的是,教授为了自保而供出的女学生皆为自愿的证词不知为何不胫而走。沈明华在流言中,变成了一个为了名声投机取巧,而且不学无术的荡妇,从前人们给予她的赞誉有多少,现在她得到的中伤则只有更甚。
这些流言当然也穿到了沈明华父母的耳中,他们却没有加以分辨,沈明华一回到家,便因此遭受了有生以来曾听过的最恶毒,最失望的谩骂。她没有被给予说一句解释的话的机会,两人命令她马上收拾行李,同时塞给她一张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其目的地的车票,让她现在滚出这个家,越远越好。
沈明华两眼发昏,登时全身震悚如五雷轰顶,她没有去收拾行李,只一把夺过车票,强忍着委屈,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
回过神来,她已经身处轰鸣着飞驰的列车上,那无赖的嘶吼让她不能就此入睡,拖长了坚硬的夜晚。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还能干些什么,出生十多年以来,父母只教会她如何做一个演奏师。除了音乐,她对这个世界上足以谋生的方法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而且,她已经不可能再作为一个音乐家出现在大众面前,众人眼中她是一个名声扫地的不要脸的荡妇,不知廉耻,不但不站出来指责这淫乱的男人,还心甘情愿做他的情妇以求出人头地。
已经没有时间再给她去想,车已经抵达最后一站,她应该走出车门,走下列车。
这扇门之后是又一个房间,那是她自己的房子,但这是她刚租下它的那时,客厅里只有那张木桌,和她用于接客的小床,还没有钢琴。
她在那里看见第一次卖身的自己,紧张,恐惧与无奈写满了整个面庞。她不愿看这令她倍感耻辱的场面,于是又走出去,穿个房门,走进一个同样的房间,只是多了一架老式钢琴。在这里,沈明华正在和那时的余泉庆祝她低价收购了这架二手钢琴,她们坐在床上,热切地亲吻着。
她没有停下,再一次穿过那扇门,走进了城市唯一的酒吧。
那时候她已经做了一些时日的皮肉生意,习惯了这种工作。这时的沈明华还没有开始存钱,她和余泉一样,过着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挥霍日子。她常在晚上去酒吧,和男人以及其他妓女们一起跳舞,喝酒,顺便引诱些男人为她花钱,当然,是以她的肉体为筹码。
她第一次见到余泉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她在看到落单的余泉,以她女性的感受,察觉到那个少女一样的,神情却莫名老成的舞者在这简陋的临时舞池中尤为显眼,她走上前,邀请余泉与她一起跳舞。
“怎么不去和男人一起跳,”余泉答应了这邀请,但还是有些好奇。
“你说什么?音乐太大声了。”
“我说,”余泉用手围成喇叭,冲着沈明华的耳朵喊道,“你——他——妈——怎——么——不——去——和——男——人——跳。”
“我对你有点好奇,感觉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你他妈说话怎么文绉绉的。”
余泉听说别人对她感到好奇已然听厌了,不过那是对男人,她还没有听过女人向她这么说。
“我有意思在哪里,你说说看。”
“年龄吧,我想知道你今年到底多少岁了。”
“我十五哦,很明显吧。”
“这是用来骗男人的话,不能告诉我真话么。”
“妈的,真拿你没办法,”余泉大笑,“我二十了。”
“我也二十,不过,我一开始以为你还要老些。”
“操,去你的,我年轻得很。”
…………
她们从舞池里离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相互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过往。这个过程中,在沈明华的内心,一种包含有同情,但比同情更甚的意味油然而生。她明白余泉此刻也体味着相同的心境,双方都意识到,自己寻觅到了那化解孤独的良药。
沈明华率先打破了那一触即发的僵持,情热生发前的沉默,吻住了余泉的双唇,余泉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没有推开她。
她们从此成了事实上的爱侣,为了保险起见,余泉没有留下自己家里的电话,但每隔一些日子就会照着沈明华留下的地址前去与她幽会。************************
正是从这时开始,沈明华重新燃起了一种对于新的生活的向往。她开始想办法自抬身价,用尽一切办法攒下尽可能多的钱,连吃东西也只吃蔬菜,但她的身体还因为爱情而一天天日益丰满,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诱人。
她想到,终有一天,她们俩都可以脱离这种出卖肉体以度日的生活。她和余泉可以逃到天涯海角,没有人认识她们,再也不用面对过往的耻辱,她们可以去一切想去的地方,得到一如文学中许诺的那种生活,浪漫而且自由,她们将会就这样度过余生。
那时的日子重新变得仿佛黄金一般,多么可惜,多么有盼头,然而这一切对于现在的沈明华,却都只是空虚的热情余烬。她不愿再看,又从房间里离开,走过正准备宴请客人庆祝成婚的余泉和马达,看到余泉脸上的满足,她还是不停下脚步,又翻开一扇门,走回了更远的时空。
在那里,沈明华看见了年幼的自己,被父母与其他孩子隔绝,每天每夜不停地在家里练琴,以此勉强换取父母的一点点表扬。大多数时间里,她听到更多的是对她一点点分心,或者因疲劳不愿再练习的批评。父母不停地对她说,你决不能骄傲自满,决不能停止,世界上永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有人做的事情都是开足马力等着取代你,超越你,人一生在世,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只有靠自己,只有靠自己,只有靠自己。
更早的日子里,更年幼的她不知因什么而哭泣,父母于是丢下她,直到六个小时后,她终于哭累,意识到向父母的这样的求助永远都不会起作用。
沈明华终于看穿了她的亲人,他们仅仅出于控制,而非关心的动机,贯穿了她的整个年轻时代,连最后那些日子里谆谆教导的信件也不外如是。
此时,她已经回到那狭长幽深的走廊,她已经走过并打开了所有的门,只有一扇与众不同的门仍然虚掩着,如一开始那扇门一样微泄着光芒,它是自己那间屋子的房门。
推开它,沈明华走了出去。
她走出楼道,站在六街的路上,看见此时一具骷髅正站立着面对沈明华。它身着一套厚重冰冷的铠甲,体格硕大,在其没有被甲胄覆盖的部分,森森白骨上爬满了蛛网与灰尘。尽管它早已再也不能做出表情,那空洞的眼眶里还是流出深深的悲哀来。
它走向沈明华,甲胄相互碰撞,发出冰冷的回响,它们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骷髅用双手举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微微低下它的头颅,将剑呈给沈明华。
“你是谁,”沈明华问,她已隐隐约约知道了答案。
“我将是你,你将是我。”
“你有名字么。”
“时间已经太久,我早已没有可以报上的姓名。”
“那我还能怎样称呼你。”
“西楚霸王。”
这正是那梦向沈明华预言的最后情形,她感到一切豁然开朗,命运早就已然决定,谜题一开始就决定了要被解开。
“我会收下它的,在这之前,你得等着我,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悉听尊便。”
太阳在三个小时后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