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垓下歌(八)

爱,梦呓,濒死者

马达的屋子离润兴楼并不很远,就在同一条街另一端的路口,那儿有个共有四户人家居住的院子。这样也方便了马达置办酒席,就在院子里的空地即可举办。

作为自己成婚时喊马达去帮忙这一人情的交换,杨福生和贞凤一同在酒席开办前就来充当帮手。当然,马达的其他工友也出了不少力,但论功劳最大,还是杨福生力拔头筹。

早在马达重新装修房屋,更换家具那个时候,福生就已经帮了不少的忙,还为马达的装修又提供了许多有益的想法;例如,怎样改变原先窗户的位置,使它更能在透光和通风之间得到兼顾,又比如该把哪个房间当成卧室,家具的分布又应如何称得上是合理,等等,这些都是福生在与各行各业的人长期的扯闲中得到的经验。

福生还慷慨地借给了马达许多钱,好让他可以买回一些在当时属相当有排面的家用电器,例如,马达家一直用到马达的孙子辈的那台电视,以及洗衣机等等。还有其他能解放人力的便利商品,马达还用余下的钱收了一辆二手的牌子货的自行车,打算以后用来给余泉出门买菜用。

这些日子里余泉也没闲着,除了要不时去马达家帮忙干活,她还有许多东西要临时学习,父母为了不暴露她往日的游手好闲,决定在结婚前为她恶补身为人妻应当承担的各类事务的有关知识。从最基本的如何正确买到新鲜和便宜的菜,烧出一顿合格的饭食,到各种复杂的妇道理论,如面对丈夫及其家长的礼仪,处理妯娌关系以及和人讨价还价。做母亲的更私下指导些作为妻子自保地位的办法,包括如何发现丈夫的私房钱,以及男人有了外遇的种种迹象。余泉知道自己既然已经妥协,也就理应顺着父母的意思学习这些常识,何况,她更从中感到父母难得的一丝关切,尽管这并非出于对余泉本人的关心,她还是愿意为此乖乖听话。于是在结婚之前,余泉已经具备一个准媳妇的基本素养。

酒席的宴请对象,从马达这边来说,他邀请了同一个车间的工人,福生,贞凤,以及他们两人的家长,还有同一个院子里住的其他三户人。余泉那边则多一些,除了她的父母以外,余泉家族里的许多亲戚也被她的父母请来喝酒。因此,马达不得不将临江仙的桌椅全数借来,和福生一起花了整整一个白天把它们搬进院子里摆开,即便如此,到了酒席当天,因为不少客人还带了自家的小孩来,座位仍然不够提供给每一个人,没办法,只好委屈一部分客人站着或者乱七八糟地蹲在桌子旁边,不像样地用餐。

那一天,将新娘请去马达家的这一程序没有什么讲究,因为双方都懒得再在这上面下什么功夫,所以,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婚车,也没有什么跨火盆之类繁琐又冗杂的仪式,余泉直接在家人的陪同下,有些不太好看地走到了马达家。等司仪拖着腔调念完一套半东方半西方的宣誓词,宣布将新人送入洞房,他俩就装模作样地在掌声和起哄之中走进房间,等酒席开始,他们又走出来,陪客人喝酒。

马达本以为婚期那一大套繁杂的准备工作已经是最后令人不胜折磨的痛苦,没成想这场酒席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难以想象,当时的福生是如何乐于处理那一派荒唐混乱的场面,还同时能够始终容忍花钱请来的下手不断地溜号。后厨和负责上菜的工人之中,不断有人偷跑,混进客人里喝酒,等到抓出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不能再继续干活;有的则溜到了马达屋子的客厅里玩起了纸牌。

院子里不断叫着要上菜,马达和余泉又来不及一个个催促那些拿钱不干事的混账,他俩不得不亲自上阵,一桌桌地赔礼道歉,把菜送到他们面前。

这还不算,有时连做菜的人都不知所踪,余泉只好自己掌勺,以她刚熟悉的厨艺挽救那烧到一半就被丢下,已经开始散发阵阵糊味的菜肴。

不仅如此,在手忙脚乱之间,他们还要应付客人时不时心血来潮的纠缠,扔下手头的活计,照顾着他们的面子与他们一同喝上几盅酒,说些恭维的话来打发他们半醉的询问。

要是说,这样他们还能勉强应付,那酒席喝到后半场时,事态便变得彻底不能控制。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喝醉,许多已经放肆地发起了酒疯,他们摔盘子,扔碗,砸碎啤酒瓶,拉着马达不许他走,一定要他一起玩几局划拳。还有人围着他和余泉,要求他俩当众亲吻,一些男人借着酒劲,大胆地去拉扯余泉的衣服,在她身上趁机用力地抓一把,借婚闹习俗之名行苟且猥亵之实,使得两人有气在心头却不敢说出口;与此同时,有些客人又因为一点争执或者单纯的看不顺眼而争吵起来,在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的撺掇下几乎要动起手来,马达又不得不赶过去,一番好言好语才勉强把他们劝开。

这些混乱早已让余泉精疲力竭,更糟糕的是她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又累又饿,那些宾客的叫闹进一步让她心神不宁。余泉再也没有力气去管那些无礼的客人,她找到一处无人留意的墙根,靠在它旁边坐下,想要得到片刻的喘息。

这时却有一阵音乐声从屋里传来,打断了余泉的休息。其他人对此视而不见,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

她本想问问马达这声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马达还在处理客人的争执,她不好打搅,只好自己进屋查看。

这乐声对于余泉来说,似乎非常熟悉,但它好像不来自世界上的任何一处,在学校里没有听过,也不是商店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更不是浸泡着临时舞池的伴舞曲。余泉终于想起来,这是沈明华在某个晚上,曾为她弹奏的曲子,这晚早一些的时候,马达曾去找过沈明华。

余泉被这琴声引向马达屋内一条狭长幽深的走廊,在它的尽头是他们的婚房,门关着,演奏的声音正是从这里传出。

她还在犹豫是否应该开门,乐声却停了,一滩温热鲜红的液体随之从门缝流出,是血。

余泉赶忙推开门,发现沈明华那架老式钢琴竟出现在婚房内,它面前坐着一个已死的女人,皮肤淡棕,一头短发乌黑秀丽。她趴在已经打开的钢琴上,一柄古老的长剑贯穿她的胸膛,从她的背后刺出,剑刃上鲜血未干,女人体内喷出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胸前和后背,染红了白色的琴键,淅淅沥沥地滴到地板上,散开一片红黑色的血花,这女人正是沈明华。

余泉见此,惊叫一声,随即昏了过去。

昏迷中,余泉走进了一个梦里,看见已死的沈明华向她走来,不知为何,她俩像那无数个幽会的夜晚一样一丝不挂。

沈明华拿起那沾血的长剑,用末端锋利的刃轻轻划开余泉的右臂,血慢慢渗出来。她温柔地把嘴唇凑上去,吸吮淅沥的鲜血。动作令余泉莫名地身上着了火,就像那时她们对彼此的亲吻与爱抚,她于是将面庞靠近沈明华的胸前,渴求而迷恋地饮着伤口里汩汩流出的血液。

然而这亲密却没能持续,忽然,余泉感到怀中一片冰冷,沈明华不知所踪。她掉进了梦更深的水域,那是意识尚未开发的漆黑领土。

过了好久,马达才一个个打发那些酩酊大醉的客人,让他们全部回家,又组织还没逃走的工人一起收拾残局,清扫满地的残羹和各种破碎的容器,收起溅满汤汁的桌布,将圆桌和椅子一张张叠起来收好,第二天还要搬回临江仙,还给福生的岳父,以免误了人家的生意。

这一切都完成之后,太阳还在半天里挂着,时间似乎还早得很,但马达已经累得连饿也不知道了,他走进自己的婚房,看见那架钢琴,还以为是谁送来的贺礼。他又看见余泉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以为她已经太疲劳而昏睡过去。

马达走向床,躺倒在妻子身边。

如果是以前,马达想,即使他一个人干完这些活,恐怕也不会叫一点儿累,那时候他有那样年轻而充沛的精力,也许他还会把余泉叫醒再和她做几次爱。

可是现在马达却感觉好累好累,连骨头的深处都能体会到这种疲劳,好像自己的灵魂太重,肉体太疏松,以至于自己的魂正在从肉体上脱落,渗到自己的婚床里面。

他什么也干不了,只能躺在床上希望快快睡去,可是他却睡不着。蓦地一种苍老的感觉从他的心脏里扩散出来,借由血液流向全身,一瞬间甚至使得马达以为听见了来自彼岸的悠长丧钟。他从未感受到自己的躯体如此地无能,再也放不出以前那样的光辉。

那些黄金一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啤酒也再也不万能了,因为马达今天其实喝了很多酒,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痛快。那些寄宿在肌肉里的印象,年轻的朦胧,全都枯死了,记忆终于诞生,它正从脑里涌现,占据头颅的内里,联结潜藏的过去,使历史无处藏身,暴露在马达面前。

不止马达,在我们之中,有许多人都是这样开始变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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