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禾在见到南七的那一刻,紧悬的心一松,又有失落而至。
南七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跟刚刷的白墙一样,看见穗禾安然无恙松口气,“幸好你没事。”
穗禾鼻头一酸,靠近了才看清楚她身上的青紫伤痕,“他们打你了?”穗禾看向荒里眼带的恨怨,转而又想到是自己害的她,不免愧疚油然,带着哭腔磕巴,“都是我不好。”
南七知道她会怪自己,扯出一笑,笑色难看同奔丧,“哭什么,不关你的事,他们关系破裂是迟早的事,我夹在中间总是要给个交代,我是他女儿,天大的错,也就是一顿打,还能把我杀了不成,都是皮肉伤。”
被藤条打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南七嘶了一声,“现在好了,我俩都在这里,那两个人可有得忙了。”
此刻间,润玉的脸清晰的浮现脑海里,“他应该很愤怒吧。”
南七一顿,当日润玉没什么反应,还主持着把婚礼举行下去,在一片废墟上,她的婚礼就成了,想到此,南七嘴角带笑,似乎一想到顾知云身上的伤痛都能减轻不少,她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收拾那些狐狸精了。“你不该走的,润玉哥哥对你这么好,他对人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吝啬的很,但对你,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人这么上心。”
“他对身边人都很好。”穗禾此刻有些心不在焉,思绪乱的很,随口接过话。
南七心生一点恼火,“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穗禾抬眼看到南七眼里的微怒,心虚的低头, 诚然她是个捂不热的石头,却也有些微微发烫了。“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问,也不愿意了解,就将他就地封杀,如果你愿意,他底裤都能让你翻出来,可你不愿意,逃避回避。我们这一类人啊,出身就没得选,比不得你们干干净净。努力的活着不过是希望有一席之地可以放肆,多少人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在这里处处有歧视,遍地都是算计,他俩顶着一张东方面孔就更加艰难。不吃就只能被吃。”
穗禾被她的一席话唬住,一时心思翻涌,想说点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南七说完也觉得有些过分,人两口子的事,她一个外人瞎参合也不好,可她就是替润玉不值,瞄了一眼荒里,荒里却一直站在窗口盯着下面,不知道在看什么,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吼道:“我要上药了,大叔你滚吧。”
见如此,穗禾也起身欲走,却被南七一把揪住,“去哪?我一个人怎么上的好药?”
荒里向她点头,示意她可以留在这里,穗禾坐下,接过她手中的药膏,用棉签轻轻的给她擦药。
“大叔刚带你去哪里了?”南七试图打破这诡异的尴尬。
穗禾被她这一问,神游的魂回身,“带我看了一个大坑。”
“是东南角的那个大坑吗?他有没有告诉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
“坑能做什么?埋人的咯。”
穗禾不动声色的擦着药,南七见没有下一问,自顾自的说,“四年前挖的,他俩叛逃,我父亲大发雷霆,打算活埋了他俩。”
“为什么叛逃?”
“具体原因我不是很清楚,都说是润玉哥哥不愿意沾毒品生意所以才脱离集团,但是这一地带多少都会沾点,市场大,政府禁止力度也不大。”
穗禾听着南七闷闷的声音,一个念头蹦出在心头,转而又被自己压下去,怎么可能呢,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你跟润玉很要好?”擦完药后穗禾将南七的衣服放下来,替她整理一下衣服。
“我有好三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或者某个角落还有很多妹妹跟弟弟,我父亲估计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子女,幸亏我妈机灵,要不我就成了某个私生女。”
“听起来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穗禾朝她微微一笑。
因为润玉的缘故,南七对穗禾没有什么防心,“我母亲是一个舞女,和我父亲一夜情有了我,她就妄想着靠着肚子里的我为自己某得一席之地,我父亲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花心大萝卜,哪里还记得她,”南七苦涩一笑,“她被关在这硕大地方的一角,不过她这辈子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照顾了润玉哥哥。”
穗禾全神贯注的听着,南七被她认真的神态鼓舞到了,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
“那时候荒里大叔刚把他带回来,瘦巴巴的,又矮,跟猴子一样,全身不是这里肿就是那里痛,还一声不吭,我妈当时怀着我,母爱泛滥,觉得他同她一样可怜,就多加照顾一下,那应该是我妈这辈子的光辉时刻,她自己估计也没想到自己投资了一支优质潜力股,润玉哥哥和顾知云成为了那一批孩子里的佼佼者,后来,我妈母凭子贵,借着润玉哥哥给我争了一个南家小姐的位置,将我的名字写上了族谱,大夫人不断打压我妈妈,我父亲为了安抚我妈,收了润玉哥哥为养子。我妈算也有半个靠山,也不至于撒手人寰的时候太担心我。”南七现在回想起她那个可怜的妈妈,就只记得她强迫她学中文,张牙舞爪的样子像个泼妇。
“他那时不过也就是一个孩子……”穗禾听的有点出神。
“他,很厉害。”南七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恍惚,“他没有孩子时刻,连顾知云都会怕上一怕时,他手起刀落,眼都没眨一下。”
穗禾一顿,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恐惧?好奇?还是心疼。
“直到我五岁的时候,他就消失了,他找到自己父亲回去了。”南七展颜一笑,从回忆里回神,“你跟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家跟他家是世交,我在我父母去世后寄住在他家,就这样认识了。”穗禾回忆着以前的事,记忆有些模糊,估摸着说,“第一次见面是在我跟着姨妈进家门的时候,他站在角落。”
那时候的他,个子很高,同样瘦瘦巴巴的。
有南七在,穗禾就很少见到荒里。
她整日陪着南七养伤,夜夜梦魇,她都没有意识到,原来她很久都没有做过噩梦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她习惯身边睡着他时………
“你了解顾知云吗?”穗禾正替南七上药,听着她五句三句不离顾知云,后背上细嫩的皮肤伤口已经结痂。
“了解啊,我们一起长大,他尿几次床我都知道。他风流债一大堆,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有我的。男人嘛,哪一个不是这样。”南七眼神发亮,嘴角不住的笑。
穗禾也被感染的勾起嘴角,“那润玉呢?”
南七微微转头,看了一眼穗禾,“老实说,不太了解,他的心藏得太深了,太难猜了,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习惯。”
“奇怪的习惯?”
擦完药后,南七穿好衣服,“他吃甜的东西会晕。”
“晕?”穗禾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润玉明明能吃甜食。
“对呀,就是晕,类似晕车一样,医生说是一种过敏症,大千世界,奇奇怪怪的过敏多得是,不可理喻的是他就是要吃,特别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折磨自己很快乐?”南七表现出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
穗禾低头一笑,低声道:“是有点奇怪。”
“你问我也问不出什么,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住的房间是他原先的房间,说不定你可以找到什么其他的的癖好。”一阵敲门声从门外传来,南七跑过去开门,是平日来的医生前来送药,南七拿着那药忽然想起一个人,“卡利医生和润玉比较熟,你要是好奇可以去见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
“卡利医生?”
在西南角的一栋小木屋里的摇摇椅上卧躺着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银白的发丝干净的发亮,南七禁足,不能出来,穗禾按照南七的指示来到这里,却不想找到的是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微眯着眼惬意的晒着太阳,听到声音眼皮一抬,也就一抬,复闭眼摇晃,嘴里吐出一串陌生的语言,穗禾知道那是葡萄牙语。
穗禾径直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头一仰,向后一躺,跟她一起晒太阳,此处的太阳不热烈,许是周围水缸环绕,绿叶遮蔽,温度也低,到生出丝丝凉意,药材的味道萦绕,舒适的很。
一仰头就看见那墙壁上几张照片,有黑白的,有色彩的,那张照片在墙壁的角落,她一眼看到了那摸熟悉的身影,他的头恰恰转过来,身着飘扬宽阔的呢子大衣阔步而走,像某个剧里某个少年统帅,儒雅的猖狂。
老太太斜眼看了一眼她,哼唱出一首小调,悠扬婉转,幼稚天真,是首童谣。
本是想磨蹭一会就走,语言不通,也没法交流,却不想,一躺,悠悠转醒时已经是薄暮昏沉,穗禾是被烤肉的香气飘醒的,老太太指着烤肉对穗禾说了句话,穗禾听不懂,但也猜到应该是让自己吃。
她走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跪坐在低矮的桌子边,用叉子吃了一块沾着果酱的肉,人饿了,什么都好吃,平常不过的食物也是人间美味。
就这样,看似像祖孙俩的陌生人在静默中吃完了所有烤肉,穗禾踏着月色而回,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一张床,一个满满当当的置物架,还有一张书桌,和一副烧茶的工具,这个房间简单的一眼望尽,有什么可翻的。
她走进置物架,随手抽出几个文件夹,里面都是一些资金的报表和一些商政人物资料,上面有一些笔记,看着像西班牙文,还……夹杂着几个中文字。
穗禾在一个保险柜上停住目光,也不是那保险柜是用金子做的,而是那保险柜上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想来是不记得密码了。
她蹲下看着那刻印斑斑的保险柜,呆呆的看了一会,伸手去试一串数字。
咔塔一声,锁开了。
穗禾的心沉了。
保险柜里只是一本相册和一把手枪。
穗禾抱起那本相册,在翻阅第一页时,惊讶从眼神流露,从僵硬的手指流露,凄然一笑,
就在她看相册时,门很不礼貌的从外面推开,来人不容置疑的请她出去,穗禾看着他们将相册收走,连带保险柜一起搬走。
穗禾眸子暗沉,看来这房间安装了监控器。
也没什么可说的,穗禾跟在他们身后,电梯直达顶楼,
有些事情知道清楚后,反而没这么害怕了。
楼上的装饰风格与下有所不同,更加简约,没有死角可供藏身,灯光明亮,处处清晰,一个中年男人半躺在床上,正在穗禾进来时,见他把自己刚才翻阅的相册随手扔在地下,叫人把那保险柜翻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出什么令他满意的东西。
穗禾直径走过去,捡起相册,拍一拍不存在的灰,将它抱在怀里。
本是有保卫阻拦她靠近,却被他招手退去,南爷看着是处变不惊的小姑娘,“穗禾,好久不见。”
穗禾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盯着眼前苍老的人,端详了好一会,才从隐约的轮廓里找到一些痕迹,“你是,廉晁大伯的那个司机。”
岁月是把杀猪刀,可即使再怎么风霜苍雪,有些人是能记一辈子的,比如这个司机,穗禾语带磕巴,“你还活着?那我父母……”
南爷嘲讽一笑,“你父母死了,死在了海里。”
穗禾眼不离他,一时间茫然若失,太久了,久到她都快记不清父母活着的时候的言行举止,闪现在脑海里的只是静立的照片,也没有心痛,只有在需要时才会恍然间想起,要是有父母就好,这种想法也随着年龄逐渐变少。
“为什么你要潜逃,你既然活着,为什么装做死了。”穗禾走到靠近他床边的沙发坐下。
“因为我必须死,只有我死了,才能安全。”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护士立马上前用白手帕捂住他的嘴,暗红的血侵染在银白上。
穗禾静静的等着他平复好气息。
咳嗽完的南爷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你不问我你父母的事?”
“我听着,您请说吧。”
南爷一笑,摇摇头,“你的性子跟你父亲很像,容貌到随了你母亲。”
“你有故事,也有听众,我很荣幸。”穗禾一字一句的说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当年一场乌龙,害死了你父母,说来也可笑。”
穗禾眉眼闪烁,“乌龙?”
“那车本是要载苏太微的情人簌离,阴差阳错,变成了你父母。怨老天无眼,让你父母这么好的人死去。”
一股无奈的悲伤慢慢涌起,让穗禾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我姨妈做的?”
南爷不语,接过护士递来的药。
“你为何知道这么清楚?”
南爷艰难的吞下药物,含混不清的说:“我的老板廉晁帮我谋的生路。他替苏江两家抗下了所有罪恶,这也是你爷爷为什么没有追究的原因。”
“我不信。”穗禾话语甚为艰难,却是真的,廉晁大伯确实是一己之力顶了所有罪名。
“小丫头,这并不是最残忍的,最残忍的你还没有见过。”
的确,这并不是最残忍的,而后,她见到了。
晃晃荡荡的,梦境里穗禾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父母尚在,她依旧是无忧无路的那个女孩,只不过,这次的梦里,还有一个小男孩,他老是躲在那远处看着她,她有意捉弄他,悄悄跑去他身后,作势吓他,他却不见了,他消失了,她大哭起来,哭声流到心里,醒来时候悲恸依旧隐隐绕绕。
随着视线的聚焦,穗禾缓缓的睁开眼睛,看到悬挂的医用药水瓶和手上的输液管时,盯了一会,才看清那是葡萄糖。
她昏沉的起身去看窗外的吵杂,在硕大的空地上,如同远古的兽场角逐。
“一会没死在他刀下的都收了好好培养。”顶楼的南爷依旧是卧躺着看下面。
“要不要把那女人藏起来?就这样放出去……”站在她身后的手下有些不放心的说。
“她昏迷这么久,若还关着,让他见到病死垂危的爱人,能善罢甘休?”
“是。”
“他只身前来,你们若还是压制不住,就自己去跳那坑活埋了自己,我不养闲人。”南爷冷声道,话音一转,“别让他和荒里见面。”
手下人轻蔑的一笑,说:“爷放心,在这里他没胆子对里爷做什么。”
“要你教我做事?”
手下人感觉到语气里的不满,头低的更加低,“不敢。”
空旷的地坪上,往日的训练武器都被收拾的一干二净。
众人拿着短刀围着来人,徘徊不敢上前,润玉擦了擦刀锋上的血迹,只字未语,脸上隐约可见的青筋,血丝漫布在眼角中,像从地狱爬出来嗜血的恶魔,手起刀落,干净爽快,招招见血,久未活动筋骨,刻在肌肉的记忆却比大脑先一步回想起来。
他从七八岁气就开始握刀,近身格斗日日都在练,手心的茧子一辈子都会刻在皮肤上。
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数量一多,清理起来就有些耗时,幸好,他们没法携带过多枪支,直到最后一个人在他眼前倒下的时候,血腥气在他鼻息里萦绕,浑身血气,
他站在下面,并看不见穗禾。
若看见,他一定会手下留情,一想到一日一日寄给他的空针管,他就遏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手下发着狠劲。
平日里,无论是说话,微笑,还是简单的凝神发呆,他身上都有一股文明气息魅惑着人,没人相信这样气质的人会拿得起白进红出的冷刀子。
荒芜的内心开始猛烈发芽,蓦然发现,原来它们都已经破土,只是自己一直装傻,视而不见。她从阴暗角走出来,看着诡异的画面,控制的内脏都在震动的惊骇。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握刀的手往后藏,眼神闪烁,微微低头,看她无恙,平复了指尖所有焦躁。
“润玉。”她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同样的场景里,枯瘦的孩子在谋求生路,就像动物世界里没有母兽庇护的幼崽,垂死挣扎,拼死一搏。
就在她抬腿的那一刻,远传而来有些轻微又清晰的声音令她身体一僵,止住了所有奔赴的动作。
他说,“别过来。”
穗禾站在原地,明明嘈杂的地方,在此刻格外安静,安静的听得见她心里的犹豫和困惑,听得见血气翻腾,也听得见她的懦弱。
“会沾血。”
所有的不安和顾虑在顷刻间被扫荡,短短的距离,飞过去她都嫌太慢了,猛然抱住他,什么善恶,什么人间,什么天道轮回,如果他落地狱,也带上她,吼道:“傻瓜,我又没有洁癖。”
熟悉的温热充斥着胸腔,身后的刀无声的落在草地上,空出来的双手仍然不敢拥住她,它们带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