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三

自从第一次看到了刑讯室里的情形，无论对面囚室的门打开和关闭，我再也不敢向外张望了。但我会竖起耳朵仔细听。一天，我的牢门终于被打开了。

我惶恐的看着来人，将校呢的军装被一件黑色皮风衣罩住，显得冷漠异常；一副近视镜后透出阴森森的目光！

我一眼认出，他就是那天在刑讯室里长官模样的军官，不由得向后退了又退。

那军官走进来在我身边站住，鹰一样盯着我，仿佛要在我身上得出什么答案。

良久，他好像下了决心似的点点头，转身对门外一摆手，立刻进来一个高大的士兵，不由分说像抓小鸡似的把我从原地抓了出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扔到对面早已敞开的牢房里了。

我吓坏了，不知要发生什么。就听那位军官说：“你看护好这个人，他若死了，你也活不成！”声调不高，却震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说罢和那两个士兵一起退出了门外。

我这才抬起头，这是一间不大的牢房，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正蹲在地上忙碌着，应该是医生。在他身前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我虽然害怕，但也明白了，地上那人很可能是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被带进刑讯室的那个人。我很好奇，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帮忙。”医生回头对我说。

我来到近前，我的天！虽然跟随师父行医，对伤病并不陌生，可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只见，这个人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好的地方，他的伤很可怕，新伤加着旧伤！

双腿一张一曲摊在地上，从破烂的裤腿看去，除了青紫就是血红，更吓人的是，小腿迎面露出一大溜白骨。

一条钉在墙上的铁链锁着他的右手。

他的头扭向里侧，我转过身去，他的脸像纸一样白，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一块刺目的血痕黏着一绺头发，紧闭着双眼，下唇已经血肉模糊，尽管如此，依然看得出面目的清秀，泛青的胡子茬更显刚毅。

我认出了，这不是吴副司令吗？怎么会是他！我两腿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地，心突突直跳。医生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来，帮忙把镊子递给我。”

我呆着没动，直到医生说第二遍，我才稳定了一下情绪，哆哆嗦嗦的递上镊子

。监狱的条件没法和医院比，能做的只有简单的清创，再涂上碘酒消毒。这样的过程，无疑是再次上刑！

医生托着他的左手，又看看他锁着的右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这双手曾经强有力的把我接住，现在却泛着黑紫色，手腕处有明显的勒痕，十个手指的指甲全部脱落，有的指头也露出森森白骨。

当医生用镊子夹起蘸着碘酒的药棉探向指尖深不见底的伤口时，墙上的铁链突然哗啦的一挣，吴副司令醒转过来。

医生轻声说：“别动，我在给您治伤。”

他睁开痛得失神的眼睛，当看清面前的医生时，“我不需要。”他淡淡的说了一句，便闭上眼睛不再理睬。

他自始至终没有出过一声，这些在我想来都会心惊肉跳的痛苦，他怎能如此平静地扛过？……每次被医生握得抖抖嗦嗦的镊子接触到他的伤口，铐着手腕的铁链就会不由自主地抖动，发出‘哗啦’的声响。铁链每一下的抽动，都让我的心也随之一紧。

他的脸一直扭向另一边，可那时不时颤动的睫毛，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压抑的喘息……无一不泄露出正在掩饰的痛苦。

带的纱布有限，医生只好给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艰难的清创工作终于结束了。

医生直起腰，叮嘱我，“注意观察，有情况一定喊他们，我会马上过来。”说着收拾好药箱摇着头走出门去。

门外等候的那位军官探进身来，看了看，吩咐士兵打开了吴副司令右手的锁链，大概他觉得没必要吧。回头再次对我发出警告：“你要小心了，照顾好他，出了差错要你的命，明白吗？”

我赶紧点头。

牢门“咣”的关上了。

望着仍紧闭双眼的吴副司令，我忍不住哭了。

可能是我的哭声惊动了他，他诧异的睁开眼睛。

我见他睁开眼了，赶紧凑上前去焦急地问：“叔叔，您怎么样？”

不知怎的，我对身为将军的他一点也不拘谨，相反倍感亲切。“叔叔”两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

叔叔努力的辨认着我，好像认出了，眼睛一亮，又紧张的闭上，再睁开，慌乱中下意识的用手去揉眼睛，触痛了伤口，“呃……”一丝轻微的呻吟从咬紧的牙缝中挤出。

我忙扶住他：“叔叔别动。”

他这才看清了我，“怎么是你？”

我委屈的把事情跟他讲了一遍。我哭着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叔叔听罢，半天没说话，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喘息着说：“唉!孩子，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记住，你从前……不认识我，一定……一定要一口咬定什么也没看到！知……知道吗？”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我到底还小好奇地问：“叔叔您是共（略）产（略）党？我师父说了，共（略）产（略）党都是好人。”

叔叔无声的笑了，他想坐起身子，稍一动，眉头就紧紧地皱起来，身上的伤痛在跟他争夺着意识，他喘息着，默默忍受着，过了好一会，缓过劲来，慈爱的看着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爸爸妈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