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
清晨,明丽的阳光透过窗户,在空气中划下越过尘埃的光束,窗外传来欢快的鸟鸣,与窗内轻柔而又不乏活力的纯音乐相得益彰。
我翻身下床,按停了手机闹钟,如以往一样走进卫生间。卫生间并不大,但也不显拥挤,镜子前的洗手台上整齐地摆放着洗漱用品,淋浴喷头旁的窗台上,洗发水和沐浴露排列得井然有序。
我先洗了把脸,抬头便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镜中人,他三十出头,顶着刚起床乱糟糟的头发,眼中略带憔悴,还算干净的脸上挂着水珠,他抿着嘴唇,称不上有多精神。我对着他笑了笑,他也回以一笑,脸上似乎添了一丝光芒。也许生活就是如此,“对生活微笑的人,生活也会回以微笑。”老师曾经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洗漱完毕,整理好着装,我并不急着出门,而是迈进了卧室旁的阳台。阳台上挂着几件将干未干的衣物——尽管现在的人们大多用上了自动烘干机,我还是对这种“古老”的晾晒方式情有独钟。另一侧靠窗的位置挂着一个黄铜色、颇为精致的圆筒形鸟笼,一只黄绿羽毛的虎皮鹦鹉正站在其中的横杆上叽叽喳喳地探头探脑。我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袋小米,小心地倒进食盒,它很快就跳了下来,站在食盒边,小脑袋一上一下地啄食着。
窗外阳光普照,湛蓝的天空上飘着片片白云。这里并不喧嚣,不同于如今的闹市中心,笼罩在这片街区的只有宁静和闲适。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互相道着早安,还有小孩四处呼朋引伴,他们的目标似乎是不远处的那个花园——哦,对了,今天是周末。
虎皮鹦鹉愉快的叫了一声,我把视线收回,重新落在鸟笼上,对着它笑了笑。他现在站在鸟笼的门前,像是对接下来的日常期盼不已。我打开小门,伸出食指把它接了出来,离开笼子的它立刻扑腾着翅膀飞起,在阳台里四处滑翔。
前年生日的时候,和我在大学里跟着同一位老师学习心理学的朋友——方快仁——送给了我一只鸟笼,也就是现在这一个,并要求我不准把它丢掉。起初我并没有理解他的目的,直到去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养鸟的念头,才意识到这就是“鸟笼效应”。他应该知道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玩忽职守而害死了当时养的一只虎皮鹦鹉的事,否则也不会回复我一条消息:“这是治疗的一部分。”
我苦笑一声,当年的事确实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不过好歹也已经过去了。大学毕业后,我们很少再见面,前年那一次可能是最近的一次了,只知道我成为了一名心理咨询师,而同时在学习精神病学的他当上了一名心理医生,现在应该在纽约进修。
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精神生活更加敏感,再加上令人应接不暇的快节奏生活,人们对自身情绪和精神状态愈发忽视,导致各种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频发。其中,抑郁症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疾病,全球罹患抑郁症的人数比十多年前翻了一番,尤其是类似于北京的大城市,发病率远高于其它地区。于是,与抑郁症的斗争逐渐打响,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师便成了一线的“战士”。
一串清脆的鸟叫声从卧室传来——第二道闹铃响了,把我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虎皮鹦鹉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虽依依不舍,却也还是回到了笼子——这是一年来我们培养出的默契。我关上门,与它道别。
卧室位于我的住所兼心理咨询室的最里处,门里门外便是私人空间和工作空间的分别,只要将卧室门关上,便能为咨询者提供一个无所顾忌的空间——既舒适,又不会因为“这里是别人的家”而感到尴尬。会客厅的采光条件尤为出彩,这也是我当初看中这套房子的原因之一;若咨询者需要较为黑暗的环境,旁边的书房可以满足需求。我舍弃了厨房,想方设法地让工人师傅将之改造成了第二间卫生间,至于目的想必不用多言。此外还有一间空置的客房,只摆了一张单人床,却也曾拜此所赐,收留过曾经的一名同学,让他不至于露宿街头。
收拾好行装,我离开了住所,关门的时候,门上蓝底白字的“末宇心理咨询室”一闪而过。我微微一笑,“末宇”这个名字,在这里也是小有名气吧。这座城市虽不如北京那般繁华,却也算得上一座一线城市。我所居住的地方只是这座城市的一隅,才得以有如此闲情逸致过着相比之下节奏较慢的生活。
道旁树的枝叶在凉风中摇曳,时不时飘下几片,躺在土壤上,继续成就大自然周而复始的轮回——就要入冬了,街上的行人都披上了外套。路过了那个花园,一群小孩——约莫十二岁——围坐在一张石桌边,摆出了一种叫做“魔法棋”的新型玩具。实际上就是一个能够全息投影的棋盘,加上一种声控程序,使玩家可以用声音控制棋盘内棋子的走动,若涉及吃子,还会自动播放一段不能说不酷炫的动画,估计灵感来源于《哈利波特》吧。
目前版本的魔法棋录入了国际象棋和中国象棋两种棋类,他们下的是后者,并好像陷入了残局。许久未下过象棋的我不禁被吸引住了,我停下脚步,观看他们的棋局。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残局——红方仅剩一帅一马,并已压至黑方九宫格外;黑方仅剩一将一士,已无还手之力。然而,感到窘迫和焦虑的并不是黑方,而是红方,那个男孩不停地搔着头皮,额头上溢出了颗颗汗珠。再仔细一看,留给红方的局时只有一分多钟,而黑方还有宽裕的十分钟。
超时判负——这是象棋比赛的规则,也是红方焦虑的原因。不知为何,我的心也被揪紧了,背上竟开始渗出冷汗。
红方的眉头越蹙越紧,发出口令的速度越来越快,却在所剩无几的局时下无济于事。“滴——”时间到了,红负黑胜。
黑方棋手哈哈,我赢了!给我一块钱!
黑方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红方却一直低着头,急得像是要哭出来。
黑方意识到了自己语言的不妥:
黑方棋手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不过愿赌服输好吗?一块钱又不是很多,下次我们接着比!
红方抬头看着对方,点了点头,掏出了一块钱。
黑方棋手下一个谁来?
孩子间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很快又传出了笑声。
小孩叔叔,你在这干嘛呀?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觉手在不住地颤抖,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末宇没什么,看看而已。
我勉强对他挤出一个笑容,随后快步离去。
调整好了心情,我正好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尘埃咖啡馆。这里不但提供咖啡、奶茶等饮品,还提供一日三餐。最让我喜欢的还是这里的环境——宁静而闲适,如同这片街区的缩影。而且,这里还能见到熟人。
???欢迎光临——哟,你来啦。
柜台后一名用毛巾擦着玻璃杯的男子微笑着打招呼道。他和我一样戴着眼镜,看起来却比我更加精神且富有活力。
我轻步走到柜台前,
末宇好久不见啊,教主,前几天出差去了,就没来照顾你们的生意了。
“教主”是初中时候同学们给他起的外号,而他的名字则是笑落尘。
笑落尘用不会打扰到其他顾客的音量“呵呵”一笑,
笑落尘没什么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我点点头,递给了他一张钞票,他收下后,说了句“请稍等”便去工作了。我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追忆往日的尘埃”是这间咖啡馆的主题,故名“尘埃咖啡馆”。如今的大小餐馆无不配有高科技服务系统,各种先进手段如手机点单、机器人送餐等应有尽有,虽说十几年前便能看出科技发展的必然趋势,但变化的迅速还是让人啧啧称奇。纵使如此,还是有一些怀旧的人存在——就比如这家店的店主。据笑落尘说,这里的店主厌倦了赶鸭子上架式的生活节奏,于是在这里创立了这家店,让人们体会“慢”的美好,追忆往日的尘埃。在这里,没有手机点单,没有机器人送餐,没有机器制作,就连咖啡粉都是现磨的。事实证明,向往十多年前生活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少,尘埃咖啡馆的名声越来越响,以至于其它城市的人们都慕名而来,以寻求片刻的宁静。店主拒绝了任何加盟请求,也不同意开设分店,只是坚守在这座城市的角落。
我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立刻被其上的头条吸引。
2036年12月10日(昨天),诺贝尔奖颁发仪式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隆重举行,中科院院士、精神病学博士林枫因发明出有效抗抑郁药物氟罗西汀荣获2036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是继屠呦呦之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华人科学家。氟罗西汀与氟西汀、帕罗西汀等曾广泛用于抑郁症治疗的药物同属于选择性5-HT再摄取抑制药(SSRI),因其临床试验几乎未产生任何副作用,且效果远强与先前出现的任何抗抑郁药,并能在长时间内促进5-HT(5-羟色胺,又名血清素)的分泌,已经被权威认定为治疗抑郁症的最有效的一线药物。
我和林枫从小学开始就是朋友,很巧的是我们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他选择了精神病学专业,并很早就立下了迈入中科院大门的志向。如今的他不仅实现了夙愿,还荣获了诺贝尔奖。看着曾经的朋友们过得都比我好,有由衷的高兴,也有一缕失落。
笑落尘你的招牌咖啡和黑椒牛柳意面。
笑落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把报纸放回原处,让他将托盘放在桌上。
我道了声谢。他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坐在了我的对面,拿起我刚刚放下的报纸,
笑落尘这会儿没什么人,休息一下。
我点点头,拿起放在白色的瓷质咖啡杯旁的小匙,轻轻在咖啡中搅拌,一股浓郁的香气涌入鼻息,让人想起幽静而又阳光明媚的密林。
对座的笑落尘看着报纸自言自语着。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触到了我的目光,微微一笑,
笑落尘上次问你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听你回答呢。
我一时没想起来,
末宇什么问题?
他收起报纸,双肘撑在桌上。
笑落尘关于你为什么选择当了一名心理咨询师。
末宇哦、哦,想起来了。
我拍了拍脑袋,故意做出一个神秘的表情,
末宇有一种东西,可以把概率极小的事件变成必然发生的事件,这种东西是什么?
笑落尘仰起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末宇时间。一直以来,我很崇拜时间,相信它可以创造一切、可以改变一切、可以摧毁一切。但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我发现我错了,唯有心理上的创伤是时间无法抚慰的,正因如此,我立志于代替时间,救赎迷途之心。
笑落尘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笑落尘真有你的风格。
随后,他站了起来,
笑落尘等会人就多起来了,我也不打扰你了。
语毕,他走向了柜台。
宁静的时光又属于了我一个人。我将一勺咖啡送入口中,感受那温热的苦涩在唇齿间流动,又在流入咽喉后留下苦尽的微甜。我的视线再次落在那份整齐叠放在桌上的报纸上,手捧诺贝尔奖获奖证书、西装革履的林枫在照片中微笑。我也不觉露出了笑容。前几天出差,我还专程去见了他,没想到几天后他就飞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了。
正如笑落尘所说的,顾客渐渐多了起来,但没有一个人打破了特属于这家咖啡馆的宁静。举止文明有礼、交流轻声细语早已成为这里的两条不成文规定。我用完餐,把托盘送还给笑落尘,打了声招呼后离开了尘埃咖啡馆。
还有几本书没看完呢。我深吸一口气,又回想起了初中时候拼命挤出空余时间看完了的三本心理学著作。不过现在的时间多得很,闲暇时间里迈进书房,捧起一本书,有时便能沉浸在其中大半天。偶尔也会玩玩电脑游戏,不过前提是这一整天没有咨询者到来,才能在晚上权当消遣,否则还要为咨询者想出解决办法——说到这个,今天下午好像有人预约了咨询。
正想着,熟悉的建筑出现在眼前,但我却没有直接看到挂在一楼门上蓝底白字的标牌,因为一个人挡住了它。他面朝着门,抬起的手有规律地轻叩着。
他显然注意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敏捷地转过身来。他身穿印有“Cyberpunk 2077”的白色T恤,下着黑色长裤,脸上棱角分明,络腮胡修剪整齐,深邃的眼窝中闪烁着似有若无的光——这个形象我再熟悉不过了。
末宇方快仁!
我惊喜地喊道,向前跨出了几步。
方快仁你好啊小兄弟,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
平静的声音从平静的笑容里缓缓传出,就好像几年前我们每天放学回宿舍时打招呼一样。
我已走到他面前,笑了笑,
末宇已经很惊喜了,有什么事吗?要不进去说?
方快仁来都来了,就进去坐坐吧。
我打开了门,明亮的会客厅映入眼帘,他在靠墙的沙发坐下,我则习惯性地帮他倒了一杯水。
方快仁谢了。
他看了我一眼,会心一笑。估计他也有这种职业习惯吧。
我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侧过身来面对着他,
末宇你不是应该在纽约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招呼也不打一声。
方快仁哦,是啊,我们那群人去纽约学习,学成了不就回来了?哦,对了,还有一个原因,看你猜不猜得到。
他狡黠地咧了咧嘴。
末宇是校庆吗?
我脱口而出,毕竟我在几天前收到过消息。
方快仁嗯~
他夸张地点着头,
方快仁再过几天就是校庆了,我一接到消息就直接从纽约飞了回来。
很明显,这句话也夸张了,
方快仁最近你的感觉怎么样?
末宇还好吧,这里的环境挺不错,其他地方不适合我。
方快仁其他地方……这倒让我想起来了。鉴于如今抑郁症的危害极大,包括我国的多个国家决定在各大中城市设立‘慢生活区’,供人们缓解心理压力、自我调节,比如你们这的尘埃咖啡馆,已经被点名为正面教材。
末宇尘埃咖啡馆?那地方确实不错。
方快仁我还听说那里的店主是我们老师的亲戚,她在老师的建议下开设了那家咖啡馆。
末宇哦?这我倒不知道,没想到老师的影响力这么大啊。
方快仁嗯,所以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去那里放松一下。
我笑了笑,
末宇大部分时候在这里也能放松心情。
方快仁那是最好。设立‘慢生活区’的意义和作用都不小,毕竟时代发展迅速,很容易把人弄出心理问题。一个成年人一星期应该有至少八小时独处的时间——不包括睡觉和工作——才能够满足自我心理调节的需要。
他还说了很多事情,要不是他提起,我都快忘到脑后了。两年未见,我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虽无非是工作、生活中的琐事,却也能聊得万分投机,就和过去一样,即使是时间也没有让我们俩之间产生隔阂。
不知不觉中,太阳的角度悄悄偏移,下一次看时钟的时候便惊讶地发现已临近中午。我提出请方快仁到尘埃咖啡馆吃中饭,他同意了,不过坚持要各付各的钱。再之后,他和我告别,说是要去准备和校庆有关的事情。我则回到了住所,为几个小时后的预约咨询做准备。
午睡过后的头脑格外清醒,我关闭了三点的闹钟,走出卧室,带上卧室和客房两扇门,调整了一下会客厅窗帘的位置,使得阳光既不刺眼,又不会暗到使空间感到压抑。
半个小时后,规律的敲门声响起,我打开了门。来者是一名中年妇女,她的身后跟着一名十四五岁的男生。前者的脸上已爬上了皱纹,神色焦急;后者一直紧蹙着眉头,眼睛盯着地面,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最后回到了原位。只是在短短的目光交流中,我感受到了那一种见到过无数次的眼神——迷茫和无助。一股责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
末宇请进。
来者是一对母子,母亲发现了儿子近段时间行为的异常:比如常常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脾气也时好时坏。几次谈话没有结果后,她束手无策了,便决定找一名心理咨询师解决问题。
我对那名初中生问道,
末宇你好,我叫末宇,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的双手夹在两腿之间,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目光一直锁在脚尖上。他没有回答我,而他的母亲张口似想接话,我抬起右手手掌,又收回四根手指,把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声。她的理解能力不弱,立刻闭上了嘴,点了点头。
末宇如果你觉得这里让你感到不舒服,我们可以去里面的书房。
我努力让声音变得温和,
末宇既然你来到了这里,你也一定是想要得到改变的,对吗?如果是这样,请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帮到你。
他缓缓抬起了头,和我对视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末宇谢谢,那么需要进去谈吗?
我们进到了书房,并以配合工作为由让他的母亲在会客厅等候——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家长在时,孩子一般很难敞开心扉。这让我想起了曾经看到的一张调侃图:两名在战场上匍匐前进的排雷兵下方配了“心理医生”四个字;而一只在未干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还对着镜头做出恐吓般表情的猫则配上了“你的家人”。到现在那幅图都让我记忆犹新。
我打开了较昏暗的那盏灯,灯光笼罩着深褐色的房间,营造出了一个私密而又令人放松的环境。我让他坐在一张柔软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了他的对面。
末宇不用着急,先放松下来,我们一步一步来。
我让身体微微前倾,观察着他的反应,
末宇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周木熙周木熙。
他没有再犹豫,这是个好兆头。
末宇好的,周木熙,最近你的感觉怎么样?
他不安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我猜到了他的心思,补充道:
末宇放心吧,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会替你保密的。
周木熙嗯……
他思索了一番,
周木熙最近感觉很不舒服,像是脑袋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打不起精神,有时候全身没有力气,无论做什么事都感觉很累。
等他结束了讲述,我点点头,
末宇那在你看来,是什么引起了这些感觉?
周木熙大概是学习压力太重了吧。
末宇你认为是这样的吗?
他明显是在敷衍,看来他的心扉还没有完全打开。
他沉默了,眼睛看向下方,像是要恢复方才在会客厅的状态。
末宇不用着急,你只是还没想起来。我们首先要找到一切的开端。现在我需要你放松下来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我把声音放缓,密切注视着他,确保他按我说的去做,
末宇接下来闭上眼睛,让身体放松。这不是催眠,我只需要你放松下来,这样我们才能排除一些因素的干扰,让你想起来,这一切的起因。放松,深呼吸……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脸上的肌肉渐渐松弛,平静而深度地呼吸着,整个身体像是要陷进柔软的座椅里一般。
末宇你做得很好。接下来,把出现在你脑海中能代表你感受的词语说出来,不用犹豫它是什么,也不用去在意它有没有意义。我们开始吧。
这是弗洛伊德发明的自由联想法。自由联想是一种不给予任何思想限制或指引的联想。咨询师帮助咨询者在全身心都放松的情况下进入一种自由联想的状态,即脑海里出现什么就说什么,不给咨询者的思路提供任何有意识的引导,但是咨询者必须如实报告自己所想到的一切。目的在于通过这些联想出的词语绕开意识的封锁,推知咨询者的潜意识状态,这对了解一个人的心理很有帮助。
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唇轻轻开合:
周木熙死亡……
周木熙劳累……
周木熙世界……
周木熙错误……
周木熙恨……
周木熙坠落……
周木熙喜欢……
他突然停了下来,睁开了眼睛。
大部分都是负面词汇,隐含着一些自我否定,相较起来最后一个词显得有些突兀。
末宇想起来了吗?
我试着问道,毕竟他是自己退出了放松状态,想必是某些因素触到了他的心理防线。
果然,他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末宇是很重要的事吗?
他只是在点头,眉心上拱组成了一个“八”字形,眼中略微失去了光泽——只是一个悲伤的表情。
末宇你和别人说起过吗?
我试着引导他说出来。
周木熙没有,
他终于开口了,
周木熙但他们都知道了……
末宇是什么样的事?可以告诉我吗?
周木熙不要……你也会像他们一样嘲笑我的。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末宇当然不会,我是来帮助你一起解决问题的。况且,你认为他们嘲笑你,是谁的错?
周木熙……我的错。
他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末宇这是为什么?
我并没有很惊讶,从刚才自由联想得出的初步结论中,我已经猜测到了他偏向于自我否定。
周木熙我……
他支支吾吾地答道,
周木熙我喜欢我们班一个女生……已经很久了。上周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去……表白,但是……
他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末宇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情感,你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呢。
我猜得到他省略的结果是什么,半是安慰半是羡慕地说道。
周木熙可是……
他的声音哽咽了,
周木熙他们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我……太幼稚了,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配……配得上……
我递给了他一张餐巾纸,
末宇这是你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件事吧,不然肯定会有人告诉你,你的想法是不对的。
他接过纸,在眼边抹了一下,慢慢止住了哭泣。
末宇每个人都是独特的,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你也一样。就如我刚刚所说的,你是个勇敢的人,你也一定不只有这一点优点就算其他人发现不了,你也不能埋没了自己啊。
周木熙不……不……都是我的问题,我不应该……
末宇你不应该自我否定,
我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末宇任何事情都是由内在因素和外在因素共同组成的,把负面事件的成因全部归于内在或外在都是错误的。比如你经历的这件事,那名女生没有接受你的表白,也许是因为她并不想在学生阶段谈这些事;而你的同学们的行为,就属于他们对你的恶性伤害,这不是你的错,他们是欺凌者,而你是受害者,你不应该把他们的过错强加在自己身上,这除了让自己痛苦,别无用处。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他依然捂着脸,两肘撑在大腿上,肩膀在不断地颤抖着,
周木熙不是……不是……
突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遗漏了什么,刚才他提到自己表白的事情后,就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难道……
末宇那个女生,是不是也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哭得更凶了,这倒让我开始担心这个房间能不能隔住他的哭声。不过他的这个反应,说明我大概率猜对了。
末宇没关系的,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我轻轻把右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过了一段时间,他渐渐平静了下来。我重复了我的问题,他却摇了摇头。
末宇没有吗?
我又问了一遍,换来的只是他的一句“没有”。
我叹了口气,收回胳膊,坐直了身体。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他还是选择了隐瞒。
末宇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强求你,但是,如果她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继续说你想说的吧。
他似有所悟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周木熙我……那天晚上一个人溜出寝室,喝了很多酒,从那天以后就出现了那些感觉,越严重,就越想喝,越喝,就感觉越严重。后来,老师发现我状况不对,让我回家休息,但在家里,我妈也对我不管不问,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每天就晓得指责我。真的,那段时间,连想死的心都有,感觉整个世界都容不下我。医生,我这是得了抑郁症吗?
他自己说出了这个可能,让我有些惊讶。从他一开始吐出那几个词后,我便开始往抑郁症的方向思考,再加上他提到过,自己曾喝过很多酒,而酒精可能会对神经系统产生影响,这不得不让我多了个心眼。
末宇我不能随便下结论,
我谨慎地回答道,
末宇诊断治病需要去医院找专门研究精神病学的医生。但是我可以帮你调节情绪,倾听你的苦衷——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周木熙嗯,好很多了,谢谢。
他点了点头。
我松了一口气,
末宇要喝水吗?
接下来,他对我倾诉了很多,包括在学校受到的言语攻击,包括在家里感受到的压抑,包括学习和生活中的不顺。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静静倾听,偶尔开口安慰,或是对他的疑惑做出解答。他的慢慢振作起来,时不时还会用上肢体语言。
周木熙谢谢你,医生,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感觉……一直以来的心结解开了。
我们准备离开书房时,他露出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笑容。
我回以一笑,
末宇不用谢,能帮到你,我也很开心。要不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有什么事再打给我,大多数情况我会接的。
我们从书房出来后,估计是看到儿子的精神面貌好了不少,当母亲的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
周木熙先开口了,
周木熙妈,我感觉好多了。
周母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脸上的纹路更加深密,
周母好……那就好……末医生,真的是太感谢您了。啊,对了,要给您多少钱?
她说着,便要从口袋里掏手机。
我制止了她,
末宇先别着急,如果您儿子完全康复了,再来谈咨询费也不迟,这是我一贯的作风。如果他之后又出现了类似情况,我还是建议带他去医院看看,不过以他现在的状况,大概率是没必要了。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后又是连声的道谢。
末宇不用这样,带他回去吧。
我最后叮嘱道,
末宇以后在家里要多关心关心他,不要总是只看到他的不好,如果他遇到了困难,要帮助他一起渡过。还有,如果他反映,学校里还有人总是欺负他,一定要通知老师,必要时可以和我联系。周木熙,你也不要把别人的话太放在心上,有什么困难要跟你妈妈说,她一定会理解你的。
母子俩含着笑答应后,离开了咨询室。
送走了来访者,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着它走进了卧室。
时近黄昏,太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云层因厚度的差异变化出不同的色光,有的明亮,有的深沉,宛如不同人的不同心境。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块阴云,都需要一束光去照亮,都需要一阵风去吹散。可惜的是,很少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只是用刻薄的话语和卑劣的举止一点点剥夺着光芒,直到阴云如穹顶般密布而坚不可摧,一场暴风雨就该来临了。
我啜饮下一口水,突然听到从阳台处传来的鸟鸣,便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走进了阳台。
夕阳的余晖把阳台点亮,又因悬挂着的衣物的遮挡留下微阴,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而生。
阳台尽头,那只黄铜色的鸟笼内,虎皮鹦鹉站在底部的铁丝上,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它的前面是一个翻倒的食盒,洒落的小米铺满了半个便盘。
我的脊背一阵发凉。
翻倒的食盒。趴在铁丝上的虎皮鹦鹉。
回忆之声不要因为妈妈几天不在家就忘记照顾它了。
翻倒的、空无一物的食盒。趴在铁丝上的、奄奄一息的虎皮鹦鹉。
#回忆之声妈妈,它一动也不动啊,怎么办?
回忆之声你是不是忘记给它加小米了?
#回忆之声是……
回忆之声那个盒子里还有没有小米剩下?
#回忆之声还……还有。
回忆之声那就应该不是被饿到了,让它休息一下……
泪水突然涌入了我的眼眶,一时间,那只黄铜色的、圆筒形的鸟笼仿佛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十二岁那年蓝色的、长方体的梦魇。
窗外传来了小孩尖尖的嗓音,大概是上午见过的那些小孩。
象棋。一块钱。
回忆之声今天我们组织一场比赛,采取分组淘汰的方式,名次越高,奖励的钱越多。
象棋中的残局。一块钱的嘲讽。
回忆之声你上课就不认真听,我明明讲过和‘马’有关的残局……
回忆之声你看那个人,刚刚得到的钱这就用掉了。
天空中的云霞仿佛都黯淡了下来,小孩的声音愈发尖利刺耳。
悔恨、自责、愧疚……委屈、自卑、痛苦……
死亡……
我踉跄着冲进房间,跪在床头柜前,拉开抽屉,从中抓出一个药瓶,其上“氟罗西汀”四个字清晰可见。我急忙打开瓶盖,倒出一片白色的药片,就着床头柜上的水囫囵吞下。
头脑中的阻塞感渐渐消退,我仰着头靠在床边,长叹了一口气。
没错,在如今数量与日俱增的抑郁症患者中,也有我的位置。
不是哪一次的突发事件,而是种种事件后共同的后果。
我苦笑一声,返回阳台,帮虎皮鹦鹉添了些食物。
几天前,我亲身前往北京,见到了林枫,那瓶氟罗西汀,便是他在那时送给我的。
两年前的生日,方快仁送给了我一只鸟笼,便是希望我走出十二岁时那段阴影。
我站在窗边,看见一位头发花白、严厉中又透露出和蔼的老人制止了小孩们的吵闹。触景生情,老师的嘱咐又回响在耳边。
老师末宇,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这导致了你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承受快节奏的生活。但对你来说,被需要感是最能激发你正面情感的感受,这也许能对你的抑郁症有所改善。所以,以我的看法,心理咨询师是最适合你的职业。记住,尽力去帮助需要你帮助的人,在忙于帮助别人的同时也不能忽视自己的感受,因为……
手机铃声的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掏出手机,看见了一个陌生来电,想了一想,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末医生吗?
对方抢先开口了。
末宇啊,是的,
我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末宇你是周木熙?
周木熙嗯,是我,只是想确认能不能打通,顺便……再次感谢您!
我微微一笑,看了眼窗外的天空,绚烂的晚霞令人目不暇接。有一句话,也许听起来让人不明所以,但那是我的老师,以及我的两位挚友都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末宇不用谢……
末宇这是治疗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