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飞过，天空定会记住其滑行的痕迹；人走过，大地必会记住其每一步的足印。”
故事大概发生在2036年1月。
“等有时间了，我想和大家一起到全国各地旅游。去青藏高原，去故宫，去壶口瀑布，去泰山……”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那个女孩坐在生日蛋糕前对我们说道。
“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们中一个人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是我许的愿啊，那是另一个。”她笑了笑，“这是我们的约定，好吗？”
那是我们的约定，我们十三年前的约定。我们想着来日方长，未来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完成这一约定。然而，她的时间却在一年后停止了流动。
那是一场大火，将未言之语，未竟之愿、未履之约一同化为了灰烬……
结束了破碎的大学生活，原来的挚友们各奔东西，有的踏入了中科院的大门，有的飞往海外进修，有的正忙于与违法犯罪活动作斗争。也许他们并没有忘记昔日的约定，但也没有机会去履行了。
出于一种怀念，出于一种愧疚，我计划了这次青藏高原之旅。虽只有我一人，我却仍尝试着幻想出我们五人曾在一起的时光，尝试着幻想出她开朗而又乐观的欢笑——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我瞻仰过宏伟的布达拉宫，驻足于纯净的雅鲁藏布江之畔，朝圣于一柱擎天的珠穆朗玛峰。纵使这些宏伟、纯净、神圣足以震撼我的心灵，我所感受到的却只有无限的悲伤与忧愁——这等美景，有些人没有看到；就算单反相机记录下了许多，这等美景，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我想起了小学时和她在屋顶看的那次落日。明天……有人已没有明天。
越在这个圣洁的地方停留，我的内心便越是痛苦。像是逃走一般，我打包好东西，踏上了回程的火车，以期火车上慢悠悠的时光能稍稍平复我的心情，以期能于此寻求到一丝丝宁静和慰藉。
然而，与两个人的偶遇，打破了这一宁静。
“十二年前，我十九岁，她十九岁；十二年后，我三十岁，她十九岁……”脑海中突然窜出了这么一句话，出于习惯，我把它记在了笔记本上。
突如其来的颠簸让我笔下一颤，句末的句号被迫变成了一根歪歪扭扭的曲线。算了，就这样吧。
我抬起头，瞥见对面卧铺上正在捣鼓着手机的一名头系蝴蝶发坠的女子，顺口问道：“在做什么？”
还没等她回答，便被从下方传来的一个女声打断了，“要来点咖啡吗？”
“好啊！”躺在上铺的女子立刻答道，接着便继续操作着手机。
熟悉的感觉……我捏了捏睛明穴。就和当年在高中的时候一模一样。
正戳着手机的江问，还有问着“要不要咖啡”的季越，是我高中时的朋友。在那时就是这样，我说的话经常被她们有意无意地淹没。也罢，也没什么重要的。
从青藏高原到目的地，途中需要转几次车。就在一次转车的过程中，我遇见了她们，江问还惹了不小的麻烦。这孩子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十几年不见，我们之间并没有产生太大的隔阂，尤其是她们二人，依旧能有说有笑。
而现在的我更希望能一个人调整一下心情，却又在江问的死缠烂打下被迫搬到了一个车厢……
我长叹一声，收起笔记本，准备躺下休息。
“末宇，你要咖啡吗？”季越又问了一遍。
我脱下羽绒服，钻进了被子，“不用了，谢谢。我想睡会儿。”
“诶？刚上车就睡？”耳边传来江问惊诧的声音。
“不然呢？难不成还能玩什么？都不是小孩子了。”我没好气地答道。
“啊……末宇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略显刻意的哭腔。
“就很有高一那味儿。”季越的语气中带着笑意。
我变了吗？我心想。大概只是心情不好吧。
我闭上眼，试着放空思绪，却无论如何都有一个剪影无法抹去。
“等你读懂这本书后，我们再找个机会聊聊吧……”
“明天吧，明天我们把他们一起叫上，说不定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色……”
“这是我们的约定，好吗……”
似乎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是笑着的，那笑容仿佛能抚慰一切心灵，带来无限希望。有很多次，我都是在她的帮助下才振作起来的。然而如今，那笑容只能存在于相片或记忆中，成为我经久不愈的顽疾。
她的剪影周围渐渐变红，我甚至仍能记得那一天火场中的炙热。她向我跑来，怀中抱着一名约莫五岁的小女孩。她让我带着小女孩先跑，自己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待我回过头，房梁上熊熊燃烧的物体已轰然坠地……
愚蠢如我，竟没有拉着她再跑快点；胆小如我，竟不敢反身去寻找一丝希望；卑劣如我，竟只知向着安全的地方逃去……
后来，因为我救出了那个小女孩，有人叫我“英雄”。
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的双胞胎妹妹闻讯火速赶来会合，从我这得知大体情况后抬脚便准备冲进火场，被我伸手抓住。
“放开我！”她用力甩开了我的手，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眼中似乎正闪着泪光——
“你这个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啊，总比“英雄”什么的听得顺耳多了。
毕竟是我害死了她啊。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出，我伸出手轻轻拭去，睁开眼却看到卧铺的护栏上吊着一双手，活像一只等着被打的地鼠的江问探出一个头看着我。
“干什么？”我被吓了一跳，一开口却察觉到喉咙中发出的哽咽。
“诶？怎么了？”她睁大眼睛问道，“怎么突然……”
“嗯？什么？”季越闻声询问道。
还是被她们发现了。我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希望她们能适可而止。
“到底怎么了？”显然，她们决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那个还没长大的江问。我没有心思回答，却听见她们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会比较好，”是季越的声音，“有能帮到你的我们也会尽量帮你。”
“对啊，朋友之间不应该说真话吗？”是江问的声音。
她们两人的反应让我有点哭笑不得，同时又心生一股暖意。但我还是做不到把那些事说出来，只是开口道：“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生与死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问这个？”江问倒吸一口凉气，夸张地说道，“你可别想不开啊！”
“什么东西……”无语的感觉袭来，要是想不开的话我还会在这里？“只是一个问题，想听听你们的答案。”
“哦哦……嗯……其实这个问题我以前想过，毕竟有时候会和那些已经作古的人打交道。”考古学家江问说道，“由于我们不知道死的那一边是什么，所以我无法从主观上说出它们有什么区别。从客观上来说，那些古人在活着的时候曾影响过历史发展的进程，而死后虽然失去了继续直接影响历史发展的可能性，却可以为后世留下重要的研究材料，从而从历史发展中探索出规律，吸取出教训，进而间接影响历史发展的进程。从这个角度看，生与死没有区别，但前提是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能够做出对世界有影响的事。”
“那假如你身边的人过世了，你不会悲伤吗？”
“我……可能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没有切身体会——不，有过，但外婆活得太痛苦了，瘫痪十年，一夕解脱……”又是一阵哭腔，但毫无刻意。
我沉默了片刻，又对季越问道：“季越，你觉得呢？生与死有什么区别？”
“……你知道怎么做冷萃咖啡吗？”季越说道，“和一般泡咖啡不同，不用热水，只需要将冷水与适量咖啡粉混合，在低温环境下静置一段时间，等味道充分释放到水中后，再将咖啡粉与液体分离。这样子做出来的咖啡口味更加甘甜，而冷水也不像热水那样会破坏咖啡本来的味道。我觉得生与死对于同一个人来说，区别在于他与世界在物质上是否还有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而在精神上则没有区别。总有一天，我们会与身边的人永别，他们会逐渐脱离与这个世界在物质上的联系，但他们的精神永存。就像是移除了咖啡粉，咖啡的清香能依然盘踞于咖啡液中，久久不散。我大概猜到是什么样的事情了，在这种方面，我们也不好直接安慰你，正如当年你自己写的，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想开。”
我翻了个身，注视着天花板。火车驶过铁轨的隆鸣声从耳畔掠过，除此之外，四周变得安静了下来。逝者已逝，再不复还，而她存留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却永不逝去。这么想着，她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你一直是那样的人，希望用自己的付出换来别人的笑颜，对吧？你也不希望我因为你的离去而悲痛不已，对吧？也许，告慰你的最好方法是永远铭记你留下的一切，并还原当年的真相，对吧？
想到这个，当年的真相竟一直没有查明。那场大火缘何而起？她和小女孩之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监控录像的偶然佚失，小女孩的缄口不言，为这一切笼罩上了一层疑云，唯一确定的是，那是一场人为纵火。
那场火灾之后，她的妹妹突然开始主修犯罪心理学，并在大学毕业后进入警局工作。十二年来，她一直没有停止寻找当年的真相；而我，只是在一片痛苦中浮沉。
我还有什么理由再沉沦下去？
“你……还好吗？”是季越的声音，我扭过头，发现她也扒上了护栏。
“没事了，谢谢你们的回答。”我尽力露出一个笑容。还有啊，不能因为我而扰乱了她们乘火车的兴致啊。
“那就好。”季越站回了地面，手中变戏法般出现了一个小笔记本，她拿着笔，似乎正在写什么东西。
“你在干嘛？”我疑惑地问道。
她抬头，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回去我应该还能找到那个本子，那个《非正常人类研究记录笔记》。”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
“喂！”
有了这么一出，车厢的氛围突然轻松了起来。
中饭过后，火车接近了南京站——江问的目的地。
“走吧，我们去送她一下。”季越对我提议道。
火车缓缓滑进站台，伴随着汽笛的长鸣，车厢门缓缓打开，放进了一缕冬日的暖阳。
人群如潮水般涌出车厢。江问推着箱子，最后一个跳了出去，斜挎包上不知名的小挂件随之跳动着，发出风铃般清凌的声响。
“拜拜，江问，”季越朝着她挥了挥手，“注意安全，别又迷路了！”
江问回过身来，“知道啦！拜拜！”不过看起来完全没有听进最后一句话的样子。
“拜拜，路上小心。”我微微笑道，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告别。
江问朝我们挥了挥手，便推着行李箱一蹦一跳地走向出站口，系在头发上的紫色蝴蝶似在冬日的暖阳下翩翩起舞。
“真是一点都没长大呢。”季越慨叹道。
我点点头，“多好啊，我也想从未长大。”
火车呼啸着，驶向下一个站点，准备迎来下一批乘客，送走另一群旅人。也许，他们只是这火车上的过客，但，他们的温度、他们的笑语、他们的故事，都将成为存在于这列车上难以磨灭的痕迹——或许岁月可以，但是岁月不愿。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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