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是新,但工作依旧。在工作上,方展辉是驾轻就熟了。只是工作之余,没家人在身边,加上他新来乍到,同事个个的资格都比他老,为人自然比他世故。所以,以他灵敏细致的心,他与他们便难以深入交往;所以,方展辉就难免常感孤独苦闷。在这种情况下,幸亏他班上的一帮毛头小伙,因他温良随和的性格,居然对他非常的拥戴。常常下课了,就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走出教室;放学了,就一道到球场踢球;累了,就倒在草地上,信口胡吹一番。方展辉本是个随遇而安、没奢求的人,与麾下这帮好玩好动没机心的弟子在一起,他就远比与那深沉世故的同事在一起舒坦自在。
只是人生在世,要疲于应付的东西太多,方展辉烦恼地要面对他的同事时,还要谨慎地应对班上的女学生。皆因他的这班女学生,当中有几个不知是什么构造的,特别的伶牙利齿,玲珑剔透。他身为老师,却不得不对他们敬而远之。皆因他怕他自己这个乡下人,稍有不慎,便会沦为她们的笑柄。
这样心存戒心,保持着距离,方展辉就再也想不到,凝蓝偏会喜欢上他。
本来,凝蓝对他那别人会多看他一眼的相貌和班上那几个对他偷偷爱慕的多情女同学的举动是有点不以为然的---谁知金玉其外的东西,会不会败絮其中呢!所以,她就存心冷眼要看,他们会沸沸扬扬的弄出一些什么桃色事件来。就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相反,结果会是她自己。
令她改变对方展辉观感的起因首先源自那一次。那一次,方展辉站在讲台上,笔走龙蛇、挥洒自如地讲解一道复杂的方程式时,台下,他的众弟子鸦雀无声,听得、看得入神。此情此景,一样入神的凝蓝不知怎样忽然惊觉:无关他的相貌事,他的一副好相貌,是天公偏爱他,让他锦上添花,让他更美好,让人有个衡量、向往的目标。
望着台上有条不紊的方展辉,一抹早晨的阳光,透窗流光溢彩地洒在他头上,他头上刹时便条灿烂、眩目起来。凝蓝看着这个象佛一样,头上有光的人,片刻间她就对他充满了深深的敬意。随着这敬意,她就开始着意方展辉的一举手、一投足。有时静下来,方展辉又会无缘无故地带着愁绪,凝望窗外,默默想心事。他这举动,令凝蓝很迷茫惘。研究着他,她就渐渐对方展辉入了迷。
方展辉毫不知情,但月老这回偏不知什么道理,居然要象老顽童周伯通一样,兴之所至,要将他恶搞。它首先隐蔽地、悄悄地布局,手法有如人世间的供电、电信部门,不为人知地规划着,又在人的眼皮下,令人茫然无知地埋下每一条伏线。然后,让机缘开始在一个晚上。
这一晚,方展辉因要出市区买一本参考书,所以,吃过晚钣,他就独自一人从学校乘车到市中心的大书店。在书店里寻寻觅觅,再翻翻其它书籍,末了,拿书付了款。从里面出来时,一看时间,已十点多了,途经学校的公交车也快要收车了。于是,方展辉就加快了脚步,朝对面那灯火通明的横街走去。
这是一条有名的夜市街,集中经营各类服装,货品规格款式齐全,所以这街晚晚热闹非常。这时,街上如鲫的人流已渐渐散去,各档的档主也已纷纷收拾东西,准备收档回家。不管女人们有多喜欢逛这条街,方展辉对这街没兴趣,他只想尽快穿过这条街,因为他要乘坐的车的候车亭就在这街尽头的转角处。
他步履匆匆,心无二顾,一心赶时间。但一抬眼,居然就发现凝蓝走在前面。街上的行人已渐散,但见凝蓝独自一人,脚步仍是信步闲庭似地。方展辉略一迟疑,心切的他就想绕另一旁躲开她,装作没看见她算了。他知道凝蓝家境不俗,父亲又是一个颇有身份的人物,这样的人家,他自问平民一介,素来是敬而远之、不敢高攀的。
这样想,欲抬脚时,却又犹豫了:他虽没高攀她的意思,但碰上了,却有心避开,就反显得自己是个好生嫌隙之人了。况且凝蓝本人,人既生得斯文秀气,又平时也不因家境优裕而有半分的骄奢、横蛮,所以,方展辉见她也甚讨人喜欢的。他又看得出,凝蓝平时虽然有点慵懒、有点漫不经心,但她其实内藏聪慧,并有一双能把人看透的眼睛。这样一个女孩子,故意疏远是没道理的。并有一样,她孤身一个女孩子,在这夜晚,倘若行至转角黑暗无人处,碰上有歹心的人,恐怕她会……。她若真的有什么闪失,那时,他心内定难辞其疚。这样一想,方展辉就顿觉责任重大了。他本想即刻叫住凝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冒然,有点难为情。毕竟,他和她,并非熟络,即使偶然碰面,之间也不过是一点头而已。无奈,方展辉就只好放缓了脚步,悄悄跟在她后面。
凝蓝在前面施施然而行,而且她对吃的还好象特别有兴趣,遇到有吃的,她都要看一看。然后还停在一牛什摊挡前,掏钱挑了一串萝卜、一串牛杂,再把那串牛杂就着那些瓶瓶罐罐蘸了些酱汁,然后一手一串,边走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方展辉在后面看得直皱眉,这种随街随地设摊摆档、极不卫生的东西,不知怎么总有那么多的人喜欢。看那一口黑糊糊的大锅,牛杂、鱼蛋、萝卜,反正一串串,浸泡在一锅咖啡一样的汤汁里;锅上无遮无掩,空气中的尘灰,买卖时喷溅的唾味星子,混和着,落在锅里,看着已觉倒胃口,亏怎能么还能咽得下。难为凝蓝这么一个整洁的女孩子,却也喜欢这个。在他的想象中,象凝蓝这类家境优越的女孩子,该只是个类似只吃蟠桃、饮甘露、,不染俗尘、被人仰望的人间仙子。
方展辉一边想,一边随她走,不觉就来到了一间电影院前。凝蓝又停下了。看来,她又兴趣盎然了。里面的电影院和外面热闹的街上截然相反,它门前悄然无人,也不知是已收场了还是里面在放着影片。凝蓝驻足朝里看了一会,便步上台阶,站在一张大海报前,看将起来,一边仍不忘嚼手里的东西。
方展辉不知凝蓝上前要看什么,他远远地望过去,只见海报上有两个外国的男女,男的英俊,女的也很美丽。他们脸贴脸相偎着,目光迷朦。在他们的后面,隐约有一座桥。又在他们的旁边,有几个醒目、冰裂般吓人的大字“魂断蓝桥!”
方展辉除了参考书,平时看看他的学生借给他的武侠书、名著外,他是不怎么看其他书,也不怎么看电影的,所以,他不知道这是一部怎么样的电影。再看看凝蓝,也许是看得入了迷,她居然伸出手,用她那纤秀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画中人的脸。
这是一部怎么样的电影,会有这样的魅力,令她如此痴迷?方展辉惊异了。只是他没心思去研究这些,他只想赶时间快点回去。但沉迷的凝蓝不知在这里还要逗留多久,方展辉不由有点心急:他可不是她的跟班啊!没办法,他唯有硬着头皮叫凝蓝。
被出其不意地一叫,凝蓝陡然一惊,满脸错愕地回过头,见是方展辉,脸霎时红了。讪讪地低下头,赫然又见自己的手仍停留在海报上,顿时就象被蛇咬一样,飞快缩了回来。但另一只手拿着吃剩的半串萝卜,却再也藏不了。同时又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全都被方展辉瞧在眼里,凝蓝不由又羞又愧。手里拿着半串鱼蛋,僵站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方展辉见自己无端破坏了人家如诗如梦的情怀,硬将她的人拘束起来了,当下心里不由生出了唐突佳人的歉意。很尴尬地,挠挠头,寻思只能找话说,让她重新自在起来才好。眼见她痴迷眼前这部电影,于是,他就说:“这部电影,光看名字,已让人觉得戚戚然,它的故事想必更悱恻动人,是吗?”
凝蓝本来低着头,象个做错了事、准备受罚的孩子,听方展辉这样一说,抬起眼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虽欲言又止,但却显然已给说得心有所动。
一句话,就说动了她的心,多么的美丽!多么的可爱!---方展辉自己的心,也快乐起来了,又好象被灌了蜜糖那样,甜蜜起来。然后,虽再找不到话说,但气氛已不再僵硬。眼看凝蓝低着头,移步下了台阶,缓缓向前行,方展辉就只好跟着她走。
无声地,一前一后,行到了街的尽头,往右拐,便是要乘车的候车亭了。看见,方展辉沉不住气了。他趋前与凝蓝并肩,却怕自己会再冒失,于是,他就小心奕奕地问:“已很夜了。怎么?还不回家?”
凝蓝瞥他一眼,“现在回嘛!”
“回哪里?”
凝蓝下巴朝前一指,简短地答:“前面!”答完,自顾往前行。
虽回答了他,但却漫无边际,而且不情愿,方展辉就无语了。街道向前无限延伸,前到哪里才是她的家?方展辉头皮发麻。总不能这样陪她无穷无尽地走下去吧?但她不肯明示,他又不好无趣地逼问她一样。到了这个地步,他又更不好丢下她不管。左右都不是,方展辉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唯有闷声不语地跟着她。
闷头闷脑,憋着气,不防地下有一块松动了的砖块凸出地面,方展辉被绊了一下,随即就一个踉跄。幸好前面有棵大榕树,磕磕撞撞几步后,一手抱住树身,才总算定住了。但也已够狼狈了。
凝蓝在旁,本能地想一手拉住他,却来不及。及至方展辉定住了,没事了,她就拿一双要估量他似的眼光瞅着他。瞅着、打量着,渐渐地,她的眼里就泛起了笑意。随着这笑意荡漾开来,她刚才那被拘束了的眉,她的眼,她的脸,此时,便象那洁白、无瑕、在晚风中片片开放的昙花,一瓣瓣,渐渐舒展开来,生动起来!
方展辉望着这笑脸,呆了!有片刻忘了自己,闷气及不快也一扫而光。身上又象解决了急便那样顿时轻快起来。尽管他半点都不再生她的气,但他还是故作生气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还幸灾乐祸呢!”
凝蓝一点都没在乎他的表情,回敬他一个鬼脸,笑说:“这个叫恼羞成怒!三番四次,象才学步的小孩,极尽跌之能事。我看见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你也不差!”
凝蓝眉一挑:“……?”
“极能嘲笑及幸灾乐祸!”
“我象吗?”
“不象!”
“却又来?”
“因为根本你本性就如此!”
凝蓝嫣然一笑,“保留追究你诽谤的权利!”
这时,一辆用两节旧车厢连接起来的公共汽车,象条笨蛇一样,拖着沉重的身躯,吱吱呀呀,越过他们,在前面靠站了。方展辉看见,不禁又躁将起来,凝蓝她究竟怎样回去,是走路还是坐车?若走路,还要走多远?若坐车,又坐什么车?走了这半天,他是脚也走疼了的。
转头问凝蓝。凝蓝瞧见他的脸色,收起了笑容,有点不情愿地,仍用下巴朝前一指,“坐这车!”
方展辉一听,不禁生起气来。刚才第一次走过的那个候车亭,不是刚好有这同线路的车停着在上落客吗?她该不会瞧不见吧?这是开什么玩笑?他可没时间陪她散步!而她也明知他要赶回学校的……想到这里,方展辉的脸上便现出了愠怒,带着责问直视凝蓝。
他哪里知道凝蓝的心事。街上邂逅他,她满心的惊喜,心里就暗暗盼望,这街无穷无尽,好让她和方展辉一路走下去,就哪里还管方展辉还要不要赶时间。如今被他责怪,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委屈,当下就低下了头,一脸委曲,几乎要掉下泪的样子。
这……,难道是那娇嫩的豆腐,碰一碰都不行?就碎?对一方这样的豆腐,方展辉不知如何是好了,心开始有些乱。有些无措地望着凝蓝,愠怒早又已丢到爪哇国去了。
凝蓝却生气地将头一扭,脸偏一边,赌气似地不理方展辉。
究竟谁该生谁的气?方展辉觉得,他和凝蓝开始有点纠缠不清了。对着这位受不了委曲、爱生气的娇小姐又不能发脾气。---方展辉没脾气了。无奈地,他只好又闷声不响地站一旁。
方展辉这边缓了脸色,凝蓝那里才好了起来。想想本来是自己的不是,也的确太夜了,丢下“我坐车去啦!”这句话,拔脚便朝前面的公共汽车跑去。
说走就走,象风一样。方展辉只觉自己老气横秋,远远跟不上凝蓝变化的速度。在她的后面,只得徒劳地向她的背影喊:“一个人危险,要不我送你回去!”
凝蓝回头灿然一笑,“免了!免得又要看人脸色!”
又来了!夹枪带棒,半真半假。方展辉无话可答。看着她三步两步跳上车,动作干净利落,灵巧得象个兔子。熟能生巧,这样的动作,可见是习惯了的。怎么与她平时又斯文又懒洋洋的样子不一样?---方展辉不禁又呆呆地想。
凝蓝跳上了车,汽车又吱吱呀呀地朝前开动了。她从窗里探出头,朝方展辉挥挥手,汽车便渐渐远去了。方展辉终于松了口气,象胸口的大石落了地。但想想又有点不对:凝蓝走了,好象也一并带走了他的一些什么。若有所失地,唯有怅然地望着远去的汽车发了一回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