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分开,来不及作别。那时候,我懵懵懂懂,忽然被告知明天不用上幼儿园,等着小学开学,我只能听命。
一年级时,我已经会穿衣服了,清早却总傻傻地坐在床上,等着有人将衣服给我铺好。为此,我被妈妈不知道吼了多少回。
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习惯”两个字怎么写的我,却明白了习惯是什么意思。
初中一年级时,我听说隔壁班有个女生长得特别白。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是初中的孩子了,词汇量却那么枯竭,同学们提起她,说她白得像泡好的奶粉。我想,会不会是黎贝拉?还来不及到隔壁班去验证,我就被老师挑选加入了鼓号队,为中学的第一次运动会做准备。我忙碌起来,休息时间几乎都待在队里。
旗手是最后来报到的,因为任务很简单。就这样,我终于见到了白得像泡好的奶粉一样的女生,正是黎贝拉。
那一刻的心情怎么说呢?那时候,我不知道她讨厌我到什么程度,我觉得毕竟以前算是朋友,再次见面应该亲近才对,但她完全不想跟我亲近。我跟她搭话,她只是用眼睛扫我。
我已经长大了,有了自知,开学短短两周,她就成了级花,我去高攀不太好,便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是黎欧亚呢?他们应该在一起的!他要照顾妹妹的。
我开始注意隔壁班的男生,没有发现黎欧亚:我在校园里搜寻黎欧亚的影子,怎么都找不到。我想去问黎贝拉,可我又不敢去问。
运动会那天,开幕式,我们都很紧张。黎贝拉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忽然主动跟我说话:“你是不是一直在找我哥?”
我的心情澎湃起来,正要与之对话,她却走去了旗手的位置。
然后音乐响起,我们进场。快要走到主席台前的时候,黎贝拉又说话了,我距离她一米远,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了关键词是“黎欧亚”。我想听个清楚,于是我一脚迈出去,想要走去她的身边。
我负责抬大鼓,在旗手之后,队伍的最前面,我一动,整个鼓号队就变了形,更要命的是,我踩到了黎贝拉的鞋。她就那样趿拉着左脚的鞋走完全程,被表扬了,而我被拎去教导处,被狠狠地训。
我知道我是被黎贝拉给坑了,但我要怎么说出口呢?我只能沉默。
我在教导处站了一上午,中午一出门就看到了黎欧亚,他似乎在那里等很久了。他眨眨眼,确定是我,然后飞快地朝我走来,一把揪住了我衬衫的衣领看了看,松了一口气似的说:“还好没穿反。
我怔了怔,脸唰地就红了。黎欧亚也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做法不妥。他不好意思地笑,那笑容毫无瑕疵,黎欧亚的班级在主席合附近,他看到了出丑的我,所以找了过来。他在10班,而我在1班,做操时相距十万八千里,教室也分了两层楼。黎贝拉没跟他提起过我,导致他在主席台边突然看到我时异常激动。
十四岁的黎欧亚,嘴角已有了青色的胡须绒毛儿。他穿着运动鞋,校服裤腿挽至小腿,露出一截白袜子,上身是白色衬衫。
他白得像瓷器,眼中的蓝越来越浓。
我对黎欧亚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事情经过,黎欧亚却不准备让黎贝拉给我道歉。他说起她的病,那看似不严重,但医生说过她只能活到十八岁。
黎欧亚说:“我知道有时候她很过分,但她的时间就那么多我不想让她不开心,以后你让着她,好吗?”
这一句话,我在意的不是“让”与“不让”,而是“以后”,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处处让着黎贝拉,她便变本加厉地捉弄我。高二校庆,我们班的节目需要每个人穿旗袍和高跟鞋。我没有穿高跟鞋的经验,候场站了两个多小时,凭着毅力表演完,脚都要断了。结束后大家都去换衣服、换鞋,我却没得换。黎贝拉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把我的东西送教室去了,她说:“王子夜,你给我哭,你哭我就去把东西给你拿回来。我哥最喜欢你不哭这一点,但是我讨厌!我就不信你不会哭!”
我不跟她吵,干脆脱了鞋,把鞋拿在手里,光着脚往教室走。在路上,我遇到了黎欧亚。猜到了事情来龙去脉的他让我等在原地,他去帮我拿衣服。
“不行,”我说:“我们班主任不让我们跟外班的学生来往,你去,我指定挨骂。”
然后,黎欧亚想都没想,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我背你,到教学楼那边,我就把你放下来。”
你们看,他对我多好。那时候,全校都知道黎欧亚是混血王子,而我没出息地仍旧是那棵草。
“是草有什么关系?你看你多坚强,我喜欢。”
黎欧亚说了喜欢,到了大学,我们在一起了。为此,黎贝拉做了极其深刻的分析,她说:“我哥会喜欢你,是因为太在乎我了。从小到大,他的眼里只有一个很弱的我,坚强的你让他觉得好奇,他根本不喜欢你!”
黎欧亚反驳:“才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眼前的女生多了去了,但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为什么?因为喜欢你啊!”
黎欧亚真的对我很好,他知道黎贝拉会不论何时何地地难为我,所以永远都会挡在我的前面,他知道我总是认为他碗里的饭好吃,便会一勺一勺地挖给我:他知道我穿不了高跟鞋,他知道我不哭并不代表不会难过,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要我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会先检查我的衣服有没有穿反,然后捏捏我的脸。
他什么都好,我们太好了,以至于我忘了生活还有很多困苦。
大二那年,黎贝拉开始频繁地住院,人们以为她只要跨过十八岁便可安度一生,结果……她没有什么遗憾,唯一遗憾便是她的哥哥喜欢我。她阻断我和黎欧亚的来往,我爱黎欧亚,黎欧亚爱他的妹妹,我们说好假装分开,我便不太能看到他了。他几乎每天都待在医院,而黎贝拉拒绝我出现。我们只靠电话联系,我感觉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远。开始时,我们一天打好几个电话,后来连短信都很少发了,称呼也从“宝贝”变成了“王子夜”。
黎欧亚对我越来越冷淡,黎贝拉去世,他对我的爱似乎也随之消失了。
黎欧亚兄妹是中法混血,黎贝拉去世之后,黎欧亚去了巴黎。
黎欧亚来跟我告别,他莫名其妙地对我说:“我想再对你好一点儿。”
原来,原来他对我不好全部都是离开我的铺垫。这种离开是他将要去往另外一个世界,他希望我会恨他,进而忘了他。
我该想到的,黎欧亚和黎贝拉是双胞胎,黎贝拉的心脏有问题,那么黎欧亚心脏不好的概率就会很高。在邮件中,黎贝拉告诉我医生对她的宣判是十八岁,黎欧亚可以比她多活一年。
从黎贝拉去世的时间来算,今年黎欧亚或许就会……所以他不停地欺负我,让我恨他。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看到这封邮件?为什么我不早点打开它?那样我与黎欧亚在一起的时间就会多一点啊!
我要去巴黎,我必须去!我买了新的电话,补了电话卡。我打电话给黎欧亚,把邮件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说:“傻瓜,不要来我不希望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我要去!我要去……”我只会重复这一句。
黎欧亚无奈地叫我:“傻瓜。”
他终于不再凶狠地对我,我们仿佛回到了从前。他跟我说很多很多的话,他说他会等我,他提醒我不要把衣服穿反。我说怎么会呢?我都读大学了!
“可是我不放心你啊,我放心不下你。”他还说“你要学会哭了,女孩子软弱没关系的,这样才会有人保护。”
我告诉他:“我已经会哭了。”而且我几乎每天都在哭,“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黎欧亚说:“好。”
可是,我的签证没有办下来。我蹲在大使馆的门前哭,我被人围观,可是我丝毫不在乎。
“我的男朋友就要死了,让我去看看他啊!你们怎么这么狠心?我的男朋友就要死了……他没有时间了,他想等我的,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啊……”
杨小羊来拖我回学校:“你别这样,大不了再申请。”
“再申请需要几个月!谁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抱着杨小羊大哭。
黎欧亚说会等我,可是他没有等。接连三天联系不上他,我整个人几乎疯掉,第四天,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一一他走了。
落款是黎欧亚的父亲。
他走了,他没有等我,他没有等我!
我不记得最开始那几天我是怎样过的,只感觉天地一片混沌,我掐自己没感觉,打自己也没感觉。后来我想离黎欧亚近一点,便去了黎贝拉的墓地,即便到死她仍旧讨厌我,甚至不许我参加她的葬礼,而我仍旧一厢情愿地赖在她那里。
杨小羊一直陪着疯子一般的我,我不记得是第几次发疯,她把一盆冷水泼到了我的头上:“王子夜!你也去死吧,如果不想,就给我痛快干净地站起来!”
我有点清醒了。
我清醒地再次申请去法国的签证,我要去看黎欧亚,哪怕是他的墓地也好。
我一点点恢复日常生活,这一次签证通过了,在黎欧亚去世半年之后,我着手去法国。
“有意义吗?”杨小羊蹙眉问我,“他人已经不在了,你这样劳民伤财……”
“你不懂的,”我打断她,“你不会懂我。”
“可是……”
“你一定要去?”
“我要去。”
杨小羊不再劝我,只是叹气。我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门,杨小羊忽然拉住我:“你别去了好吗?”
我看着杨小羊快要哭了的样子,安慰她:“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并且我会好好地回来,不用担心我。”
杨小羊点头,这一点头,眼泪就掉了下来。这半年来,我哭过太多次了,已经忘了什么是坚强。她这样一哭,我就受不了,赶紧转身离开。
我打车到了机场,在机场,我翻到之前收到信息的那个号码。
那是黎欧亚父亲的号码,到了那边,我得通过这个号码跟黎欧亚的家人联系。我正准备预先给黎欧亚的父亲发个信息,杨小羊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怎么了?小羊。”
杨小羊一张口就是哭腔:“子夜,黎欧亚……他还活着。”
黎欧亚兄妹跟着母亲姓黎。当年,他们的父母分开,他们的母亲带着他们回国,转来我所在的中班。黎欧亚照顾了我一年半,小学时分开,中学时缘分又让我们遇到。我们一路走到了大
学,做了情侣。这一路甜蜜,也艰辛,因为黎贝拉。
大二那年,黎贝拉住院,不准我去探望,黎欧亚在医院陪着她,他们的父亲惊觉自己将要失去一个宝贝,便来到中国,陪着女儿。
他们的父亲与母亲再度见面,重归于好。那对悲哀的夫妇执意要在黎贝拉去世之后,带黎欧亚回巴黎,命令他尽早与这边的一切作别。
于是,在父母和我之间,黎欧亚选择了他们。他不再是那个热血男孩,而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了。只是,他的责任重点不是我。
黎欧亚早早地设计好了“死亡路线”:他利用黎贝拉的邮箱给我寄了一封信,并附上早就找人拍好的照片,留最后的记忆给我,并且编造了“家族病史”,但其实他是健康的。他凶狠地对待我,致我死心,随即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
他以为自己“死掉”就可以一了百了,彻底与我隔绝。然而他在网络上得知自己“死”后,我已崩溃,彻彻底底地心疼了。
他想“活”过来,他想回来找我,但是他不敢贸然出现。挣扎了很久,最后他联系了杨小羊,让她把事情完整复述给我,祈求原谅。
杨小羊骂了他一顿,然后琢磨着要如何开口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且让我不会难过、绝望到窒息。她还没有想到办法,我的签证就办下来了。
现在,我坐在机场,听完了这个故事,这些故事
天黑了,像天不会再亮了。
放下电话,我把手边的包背起来,走出机场,坐上回去学校的出租车。
这世上谁不是千疮百孔,又都是怎样练就的刀枪不入之身?
白云苍狗,我爱的少年永远年少,但黎欧亚已经不是他了。
要原谅吗?不原谅吗?谁能来仲裁呢?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相信遇见那天,他会给我更好的说法。
他会对我“再好一点儿”,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