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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牵丝戏

颖仙子短篇小说集

我是一个能看到鬼的人。但我不怕鬼,我怕人。

我今年十岁,生活在山野之中。偶尔有几只鬼急急忙忙地从我眼前飘过. 它们总赶着去投胎。而爸爸妈妈,总赶着我去学啥“经论事务”,可我只想做个丹青妙手。明天他们就要把我赶到庄上的私塾里去了,听说那儿戒尺打得比喝水还勤,比打谷子还重。我气哼哼地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鬼自由呢,索性出去躲两天,避避风头。

于是乎,我逃了出来。

不巧的是,现在是三九天气。白雪纷纷似柳絮,因风起处埋煞人。三更半夜的,我哆嗦地向山上跑,那儿有座古寺,能避避雪。

“兰花指捻,红尘时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咿咿呀呀的唱词荡悠悠地飘下来。我觅声望去, 原来寺中有一老翁,他烤了一团火,拎着酒壶,在发酒疯哩。我急急赶上去,却见他鹤发褴楼,面色闪忽不定,不知是实是幻,是人是鬼。手上持的一只木偶却是巧夺天工,暗暗生香。她一袭红裙灿若春花,貌白胜雪,眼含秋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点离人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我想我是撞上奇事了,这木偶就跟话了似的,眼珠总爱怜地跟着老翁转。我惊骇地问他这木偶的来历,他凄然道:“小时不务正业, 只爱看些荒诞的牵丝戏。长大后越发立了志,不顾家人打骂、亲友阻挠,硬是仗着年轻气盛,发了誓,入了门。我欢喜异常,花一个月做了这个自己的木偶——一直跟到现在,五十年咯!哪承想学艺学了二十年,老师父归了西。戏班子里一班小人,使不动木偶,甘愿当别人的木偶!巴结的巴结,偷好的偷奸,嘴里抹着蜜,顶上张着个势力眼!我气不平,又管不动,就出来了。”

雪越下越大,远处几户人家的灯也灭了。我和老翁肩并肩靠着,仍是阴冷气寒。他拨了拨火,盯着火焰深处,恨恨地道:“从戏园出来我就赶回了家,谁知道……谁知道我的父母...…在我离家入园的几个月后就气得……病死了!”他哽咽着,双肩一耸一耸,干枯的脸上竟流下了两行清泪。“一个小官儿来占了我家的产业,小妹被逼得出家。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每日不过云游,耍一日子戏,吃一日子饭。这美娇娘——”他重重地啐了一口,又踢了一脚木偶,“偏偏缠了老子五十年!我当初怎爱上了这个勾当!一辈子也被它误了!到头来,无妻无子,无家无归,你是雍容华贵,我却没个热炕暖酒醉!可怜得,夏无冰,冬无衣;落魄得,猫儿嫌,狗儿恶。今儿好歹烧了你,省得将来你暗暗地笑,自己的主儿,死得是多么'凄凄惨惨凄凄'咧!”他怒得眼里雷霆万钧,一把拎过了木偶。

我一开始听得还怔怔的,不由感怀起自己来。结果他嚯地站起,我慌地把他挡住:“老伯伯,一只木偶,一个傀儡罢了,何必生它的闲气?再说,您烧了它,还指着谁过日子呢?”

老翁冷笑道:“它是我的木偶,我却是它的傀儡。我当年若听从父母劝告,他们也不至于气死在娇娘做成之夜了!可怜他们到死也不知我逃在哪里哩!我就是去乞讨,也再不碰这勾当了!”

我不由一哆嗦。他决绝地将娇娘举起。我忙拽他衣袖道:“老伯看我陪您闲聊的份上,能否为我唱一曲?”

他叹口气:“也罢。”

三尺红布,为五十年落幕。

倾城的佳人在红布前袅袅婷婷,婉转低吟。老翁在幕后操纵着,沙哑的声韵沉重漫开:“嘲笑谁恃美扬威,没了心如何相配……”娇娘的红袖一勾一划,一漫一舒,低眉颔首,掩口扭腰,一踢一卷,一步一舞。婉转之姿,如溪流入海,天女散花,沁人心脾,甘迷于声色犬马。

盘铃清脆,灯火葳蕤。

娇娘扬眉吊眼,一袖打来,声势忽急:“你褴褛我彩绘,并肩行过山与水……”我一愣,老翁唱的原来是自己和娇娘,铿锵萧索,掷地有声。娇娘翻腾飞跃,舞得玲玲盈耳,虎虎生威。一瞥一笑,顾盼神飞。似嗔似喜,似怒非怒,款扭狼腰,迈开煞步。好一个姽婳将军,怎生教人不仰慕?

盘铃大作,灯火幽微。

音绕梁,暗生香,红袖舞得满庭芳。少狂妄,老彷徨。经年叹叹,几得扬扬?伤!伤!伤!

恨狂妄,羞荒唐,只爱傀儡不爱乡。今悔恨,又慌茫。撇了娇娘,再上何方?沧!沧!沧!

老翁的眼角晶莹闪烁,动作却未曾缓歇,念道:“你枯我不曾萎,你倦我也不敢累,用什么,暖你一千岁?”我听他唱一生的悲欢离合,一世的死生契阔,忽急忽缓,忽悲忽喜,时而莺歌燕舞花下语,时而狼视虎步冰上眠。一嗔一喜,一步一点,光影交错,光怪陆离。在那颤巍巍的细线里,娇娘一甩而过的长发里,地下小小的老翁的影子里,都投射出一颗炽热有力的心。那是年轻的他,坚韧自由,勇敢刚正。痴迷着,执着着,追求心中最完美的一方净土。

雪一直在下,净化了天地,却不能净化人心。

盘铃式微。灯火式微。

娇娘正盈盈转身,半掩秋波,忽而盘铃大变,似有千军万马之势,一个清逸的娇音悲怆地念道:“假如你舍一滴泪,假如老去我能陪,烟波里成灰,也去得完美!”是她!是娇娘!老翁跌跌撞撞地从台后冲出来,娇娘已如断线风筝般跌入火里。火光吞噬着她的红衣她的黑发她的骨骼。她盈盈一礼,眉尖微蹙,万种风情,不知从何说起。樱口微动,睫毛上的离人泪落了下来。

“唿!”火舌向上噬了三尺。🔥

什么也没有了。

灰飞烟灭。

火是那么的猛烈,那么暖和,好像真的能暖一千岁。

终于,用尽全力暖了一回。

老翁的脸不再不人不鬼了。他一下就实了好多,也空了好多。那沧桑的老脸似乎是用土堆起来的。

老翁虽看不见鬼,但也知道娇娘是自己飞出去的。他迷茫地盯着高了三尺的火堆,喃喃道:“暖和了。”

我怔怔地转向他,泪流满面:“只剩你一个了。”

“我们都是生活的傀儡。”他微微地笑,听上去就像在用鼻孔喘气。

鼻孔喘得太厉害了,以致于喘下了鼻涕。

接着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眼泪。

一如当年那个被父母拦着不让看牵丝戏的孩子。

“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是谁误了谁,最好的……年……岁……”粗哑的嗓音飘上寺来,荡了一荡,又蹁跹着追他下山去了。

白雪纷飞如柳絮,因风起处葬芳魂。

晨光起在喜微处,一腔古曲万晨晖。

我也该走了。那火堆扑扑地跳着,像一颗遵劲有力的心脏。

该上哪儿去呢?我站了起来。

2017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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