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昉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极温柔的眼睛,眼睛的主人见他醒来,眸中便荡漾开层层春水,像是要将他包裹其中。
“阿昉醒了?来,随娘一起去用膳。”
娘?
温昉瞬间瞪大了双眼,滚圆的泪珠成串地奔涌而出。
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慢慢地显露出冰山一角,他此刻竟有一种强烈的惊讶与惶恐。
原来他也曾是有母亲的孩子……
“啊呜啊呜……”温昉一张嘴,就被自己含糊不清的奶音吓了一跳。
他的娘亲陆英却好像很高兴似的,一把托起他的腋下将他举了起来,在温昉第一次因为年龄感到自己如此弱小无助而剧烈挣扎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亲亲娘亲说——“哎呀,我的阿昉真是太可爱了,你瞧他,都高兴哭了!”
旁边的乳母一脸疲惫地阻止,“夫人,快把小公子放下来吧……小公子那是吓哭了!”
“……”
日渐西山,被亲亲娘亲玩了一天的温昉终于安生地躺在了她的怀里,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十三年来他一直在想,有母亲照顾的日子该是怎样光景。如今难得体验了一把——他觉得要是每天都过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未必能活到十五岁。
“嘭”的一声闷响,陆英的一条胳膊忽然砸在了他的身上,温昉猛然惊醒,“呜呜”地叫了两下,挣扎着从陆英的胳膊底下爬出来小半截身子,平复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他窝在陆英的胸膛旁边,下意识地仰头看着她的脸庞,看着看着,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有些惊慌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陆英的眉眼,想要把她的样子深深地刻进心里,又怕将她惊醒,让这一切都成了幻梦。
鲜活的人,果真要比他画的簪花舞剑仕女图动人多了……
他想着,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再睁眼时,温昉了然地发现又换了一番光景。凝神去看,却令他呼吸一窒,心神震颤。
坐于窗下,细细描着杏花样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阿姊,也是曾与他有过婚约的,木瑶。
穿着千鸟纹束腰长裙的女郎手执书卷,笑意盈盈地向他看来,“子诫,到我身边来,我有话问你。”
熟悉入骨又生疏至极的称呼,让温昉再一次心脏绞痛。
子诫,是阿姊给他取的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唤他。
“愣在那儿作甚?来,过来。”
木瑶轻轻一招手,他便毫不犹豫地抬脚向她走近。
“同我讲一讲,为什么找借口遣了那几家公子回府?”
温昉记得这段对话。当时木瑶才学俱佳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她闲不住,便拉着包括温昉在内的几家仙府的公子女郎一同学习。说是一同学习,实际上却是木瑶给他们讲课。
木瑶性格温和,学富五车却为人谦虚,久而久之,这几个公子女郎里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温昉垂着眼,循着记忆艰涩开口,“阿姊……可以只教子诫一人吗?”
话音落下,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小臂,他回神,眼前的场景被瞬间模糊拉长,片刻后又重新凝聚重塑。
他抬眼,看见铜镜中他为木瑶梳发的模样。
“嘶……你轻些……”
“啊!哦……”温昉放柔了手劲,一丝不苟地梳理着掌心乌黑浓密的秀发。
可无论他怎样克制自己的情绪,他的手始终都颤抖着。
“在想什么?”她问。
温昉惊惧地发现,现在哪怕和木瑶同时在镜子里出现,哪怕能清晰地看到木瑶和他的容貌,他脑海里的木瑶却逐渐模糊起来……
眼前的明了,却抵挡不住记忆的忘却。
“阿姊,你会离开我吗?”
她笑着看镜中的温昉,轻而坚定地保证道:“怎么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温昉垂眸,眼神晦暗不明,他抓紧了手中的玉梳,低声道:“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