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伯贤说到做到。
几天后,当边楠楠的高热彻底褪去,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下床行走时,他便亲自将她接出了那间豪华却压抑的病房。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一扇厚重的雕花铁门,驶过漫长而寂静的林荫道。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却冲不散这座庞大宅邸散发出的、冰封般的冷寂。
边楠楠透过车窗看着越来越近的主宅——熟悉的轮廓,却像一头蛰伏在阴云下的巨兽,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边楠楠“……到家了?”
她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飘忽。
边伯贤“嗯。”
边伯贤的声音平稳无波,他率先下车,绕到另一侧为她打开车门,动作绅士而疏离。
边伯贤“你需要静养,这里最合适。”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臂上,不容拒绝地扶她下车。
那触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让她瞬间回想起病房里那种无形的压力。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抽回手,但身体的虚软让她只能借力站稳。
宅邸内部比记忆中更加空旷、冷清。
巨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脚步的回声,昂贵的地毯吞噬了大部分声响,反而衬得寂静更加沉重。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熏香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而洁净的气息。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却仿佛没有温度,只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冰冷的影子。
边伯贤将她安置在一楼一间采光最好的起居室。
巨大的沙发柔软得能将她陷进去,茶几上摆放着温水和精致的点心。
边伯贤“你的房间还在楼上,原封不动。”
他站在窗边,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
边伯贤“但我建议你先在一楼活动,方便些。佣人都在别院,有事按铃。我下午有个重要的会,需要出去一趟。”
他的语气平淡,像在交代一件寻常公事。
边楠楠蜷在沙发里,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独自一人面对他,那份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边伯贤“好好休息,别乱跑。”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将她此刻的念头都吸进去。
边伯贤“晚上我回来陪你吃饭。”
他的话语温柔依旧,却更像一道温柔的禁令。
他离开后,偌大的宅邸彻底沉入一片死寂。
边楠楠抱着柔软的靠枕,听着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在空旷中回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光影缓慢移动。
休息?她如何能休息?这座宅子,连同里面那个完美却让她心绪不宁的哥哥,都像一团巨大的迷雾。
而迷雾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她,呼唤着她。
一种源自本能的冲动,无声无息地在她心底滋生、蔓延。
它压过了身体的疲惫和对边伯贤言语的顺从。
她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像踩在云端。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凭着一种模糊却异常清晰的肌肉记忆,一步步走上那盘旋而上的楼梯。
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尖上。
二楼走廊的尽头,那扇熟悉的房门紧闭着。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竟微微颤抖起来。
深吸一口气,她转动了把手。
门无声地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油彩、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味道奇异地刺穿了记忆的屏障,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感。
这就是她曾经的房间。
房间很大,却异常昏暗。
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将外面的光线彻底隔绝——显然是边伯贤让人做的,为了“静养”。
只有门缝透进来的一线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巨大的床铺、蒙尘的梳妆台、靠墙摆放的画架……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凝固的、尘封般的氛围里。
边楠楠摸索着走到窗边,费了些力气才拉开沉重的窗帘。
惨淡的天光瞬间涌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也照亮了房间墙壁上最触目惊心的景象。
画。
墙上挂满了画。
大大小小,风格各异,却无一例外地笼罩在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痛苦甚至绝望的阴影之中。
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步步走近。
最靠近窗边的一幅:大片大片阴郁的深蓝和墨绿交织,如同冰冷幽暗的海底。
画面中央,一个模糊的、蜷缩的白色人形,被扭曲的黑色藤蔓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颜料被厚厚地堆积,形成一种挣扎的、撕裂的质感。
旁边一幅是抽象的表达:混乱的漩涡状线条,用刺目的猩红和压抑的赭石色涂抹,中心是一个扭曲的、仿佛在无声尖叫的黑色空洞。
看着它,边楠楠的心脏猛地一缩,耳边仿佛响起了模糊的、充满恐惧的嘶喊。
再一幅:画布上只有一把空椅子,孤零零地放在一片荒芜的、龟裂的土地上。椅子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极扭曲,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怪物。
椅背上,用近乎黑色的深红颜料,涂抹着几道凌乱、干涸的痕迹,像凝固的血泪。
还有一幅……她的目光凝固在墙角最大的一幅画上。
那画面异常具象,又异常扭曲。
背景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前景画着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
手腕上,戴着一串熟悉的手链——是她自己的!
手链下方,蜿蜒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色颜料流淌下来,滴落在画布底部,形成一滩粘稠的、令人心悸的污迹。
那红色异常刺眼,仿佛还带着未干的湿润感,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
她认得那串手链!是……是谁送的?
记忆的碎片猛地刺入脑海——一个模糊的、带着温暖笑容的年轻面孔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尖锐的头痛和冰冷的恐惧感。
她脑中嗡鸣,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
这些画……这些浓烈的、撕裂的、充满痛苦的画面……都是她画的?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
她颤抖着抬起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那个纹身所在的位置。
那个在模糊噩梦中隐隐作痛的地方,此刻正传来一阵清晰的、灼热的刺痛感,仿佛在回应着墙上那些无声的控诉。
为什么?她为什么画这些?画里的悲伤和恐惧……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几乎要将她吞噬。
那滴落的红色……那扭曲的线条……那被禁锢的人形……它们到底在诉说什么?
那些被高烧和药物强行压下去的、混乱的梦境碎片,此刻如同受到召唤,再次在脑海中翻腾起来:冰冷的地板、灼烧般的疼痛、模糊的、带着酒气的喘息声、压抑的哭泣……
“砰!”
一声巨响在死寂中炸开!
边楠楠被惊得浑身剧颤,猛地回头——是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层,紧接着是沉闷滚过的雷声。
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墙上那些画作狰狞的细节。
颜料堆积的疤痕、刮刀刻下的绝望痕迹、被利器反复刮擦覆盖的旧画布……都在那一刹那无所遁形。
画布上那些扭曲的红色,在闪电的映照下,仿佛真的在流淌,在燃烧!
极度的恐惧攫住了她!
那不再是对画作的悲伤共鸣,而是对潜藏在画布背后、自己遗忘的真相的、本能的、巨大的恐惧!
她再也无法待在这个充满痛苦回响的房间!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甚至顾不上关上。
走廊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但她只想逃离,逃离那些无声尖叫的画,逃离这个唤醒她灵魂深处战栗的房间,逃离这座仿佛要将她再次吞没的冰冷宅邸!
她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心口那个纹身的位置,灼痛感久久不散,像一个烙印,一个来自黑暗过去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如同无数细碎的、冰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