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回咸阳述职,带回了杨兴的衣冠,还赠予他家人两万钱,嘱咐好好葬了。
他来见了椿。
章邯开门见山,直接提出要与她合作,条件是交出剩下的密码,双方信息公开透明。若是她选择不接受,那他便会施展自己作为将军的权力,换掉他身边的所有墨家人员。
“将军这可真是……不给在下留后路呢。”椿无奈地苦笑。不过一个合格的将军,不可能允许自己身边有不受自己控制的兵卒,他这么做也是意料之内的。
思考了一会儿,椿决定直言相告。
“不想交出密码,非是本人心里有鬼,而是因为这密码的内容,将军可能一时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章邯疑惑不解。
“是的,剩下的密码其实是一篇韵文,这篇韵文里面,藏着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我恐将军听了,又要多心。”
“无妨”章邯说,“我既已答应先生不再生疑,那就会履行承诺,不管这篇韵文是何内容,看后绝不多心。”
“那好”椿点了点头,“剩下的密码是由这篇韵文句子和句中字的排序数字编成的,此密码无书面版,全由持有密码的人口口相传,我会将这篇韵文念出来,将军请记好。”
“请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听起来是一篇讲万物人伦的韵文,只是无一重复的字,又琅琅上口,确实适合用作密码,章邯想。
“都邑华夏,东西二京。背邙面洛,浮渭据泾……”
这就是她说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内容么?东西二京……章邯不记得史书上哪个朝代有这样的奇怪定都方式。
“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绮回汉惠,说感武丁……”
桓公和武丁章邯都知道,但这个“汉惠”,他则完全不记得有这个帝王,也不记得有名为“汉”的朝代或者国家,他隐约有一种猜想,却碍于自己的承诺而不能开口相问。
“假途灭虢,践土会盟。何遵约法,韩弊烦刑……”
“等等。”章邯忍不住打断了椿的念诵。这里的韩弊烦刑,他知道指的是推崇法家繁琐刑罚的韩非最终死于采用法家严刑峻法的秦国手中,但这个“何遵约法”,不仅他不知道这个“何”指的是谁,这两句颇有些批判法家刑法严苛的意味,很明显对于当下大秦是持否定态度。这句话似乎在进一步验证他的猜想:这篇韵文所带有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内容”,指的并非现在陛下所厌恶的“以古非今”,而是一个来自未来的预言,而在这个预言里的大秦……他不敢想下去了。
“怎么了?”椿问到。
“无事。”章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色说到:“这篇韵文太长了,我先复述一下先生已念过的内容,确认无错之后,再记下文。”
椿知道他是在在意韵文里传达的某些信息。
“两疏见机,解组谁逼。索居闲处,沉默寂寥……”
“布射僚丸,嵇琴阮啸。恬笔伦纸,钧巧任钓……”
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名与事迹不断出现,更加重了他心中的不安。
章邯记性不差,只听一次,就将千字文全部记住了。他正欲起身作别,却听到椿说“将军可是仍有疑虑?”
不等他回答,椿又说到:“那些内容,确实讲的是未来发生的事。所以我才告诉将军,帝国有危难。”
心中猜想被证实,章邯还是不免心中震惊。
“我们合作的意义正在于此,你我承陛下恩宠,自然不想任凭灾厄发生。”椿起身作揖:“之后的事就拜托将军了,将军身边的墨家弟子都是是可靠的传信人,万不可调走他们。”
章邯沉思半晌,终是也起身还礼:“在下懂了,谨遵先生教诲。”
椿去参加了杨兴的葬礼。
柩车辚辚,夹杂着送葬者的哭泣。柳衣之下,是一口薄棺收敛着那染血的衣物,陪葬只有两千钱,和一些陶制的锅碗瓢盆,像极了这位墨者朴素的一生。椿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讨厌这个年代事死如事生的厚葬之风,而另一方面她知道,薄葬,说明这个从生下来就不受父母待见的孩子,到死都在被敲骨吸髓。章邯赠的两万钱虽从未说明全部用来陪葬,肯定也有抚恤父母的一份,但给这么多钱的本意就是为了多加陪葬,让自己部下在另一个世界享生前没享受过的福份。然而杨兴的父母不仅生前对他区别对待,在他战死之后,还要在陪葬上再盘剥一番,吃相过于难看了。她恍然间想起他们上次见面时,她想送些钱给他,他拒绝了,而如今,她赠送给杨家父母的赙礼,却被大方接纳。
安葬完毕后,还要回到家中进行“反哭”,这是最后的告别仪式,椿却未进屋,她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往来的行人。
忽然,几声议论传入她的耳中。
“这下聘礼钱够了。”
“发妻难产而死,不吉,他们家爵位又差了些,县令要聘礼十万才肯嫁女呢。”
“攀上县令家,这下杨家要发达了。”
椿细细听着,原来,杨家父母竟是为了给长子续弦娶妻,才如此克扣小儿子的葬礼花销!
这个年代,由于约定俗成的嫡长子继承制,嫡长子通常会被立为继承家业的“后”,“后”就是家族的未来,其他人皆有扶持的义务。而不孝便可杀的谒杀罪被写进秦法,父母便对儿女拥有了绝对的统治权,若是父母一心只考虑家族未来,多有幼子去做赘婿、佣耕者甚至卖身为奴的现象。在此背景下,幼子通常是家里最为弱势的存在,像杨兴这样靠自己参军得爵的,也不免做一辈子被吸血的工具人。
如此椿好像可以理解一些始皇帝对胡亥的溺爱了,从每日批阅的案卷里见多了民间世态炎凉,自然便对母亲早丧的孤弱幼子更多了一分怜爱——废分封后公子王孙皆是庶民,若是做父亲的再不多加扶持,让这个调皮贪玩的孩子以后怎么独自活下去?
奈何……有人一辈子求之不得的父母之爱,却是另一些人恃宠而骄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