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再见

“那位胡姬，是否与十八公子一样，异瞳，并且有一眼为蓝色？”

“这你如何知道的？”夏无且更为惊讶了。

“这就对了。”椿说，“此乃先天遗传之症的表现，母有此疾，子肖其母亦有。”

“难怪……”夏无且捋着胡须，思绪回到了当年为胡姬诊治疾病之时，“那胡姬长期罹患便秘之症，无论如何调节饮食都无法治愈，需长年服食泻药，我还曾以为是草原之民体质异于秦人。”

长年便秘甚至巨结肠症，也是瓦登伯格综合症的症状之一。

“那她是否有一耳失聪？”椿又问到。

“这点倒是未曾听闻。”夏无且说。

耳朵失聪，在这个年代被列为“癃者”，也就是残疾人。癃者不能作为国君夫人的人选，可能她碰巧并无耳聋症状。不过，这些信息足够证明胡亥的病就是瓦登伯格综合症了。

秦国民间对于癃者十分不宽容，每年的谒杀案件，有一大半都是生了残疾的孩子，父母报告官府请求处理掉。正因如此，活下来的人皆身体健全，秦国才保持着优秀的兵员质量。始皇不会下令禁绝这一有益国家的风俗，但他对于胡亥的温情和偏爱，却体现着自己的态度。

椿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面见始皇帝复命的机会。距离上次见到他，不知不觉已经过去数年之久，期间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

在江湖之远时，椿总是下意识地把始皇帝当成一个符号，一个冷血无情的规则化身，可是当她走进咸阳宫时，才想起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些日子，他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行完大礼，椿报告了这些时日为二人诊治的结果。

“小公主腿疾虽已痊愈，然长期体弱易染疫病，应忌出行，少见人；十八公子之疾乃先天不足，虽无法医治，所幸其已安然长大，并无其他症状，不影响日常生活。”

头顶传来竹简放下的声音。

“还有。”

还有，还有什么？椿有些慌了。

“扶苏呢？他的伤势如何？”

这让椿有些措手不及，她恐始皇政仍心存怒气，忌讳提到扶苏，之前思考出的策略是提出教习士兵们战场急救之法来获得前去上郡的机会，没想到是他先开口提到了这些。

她只得如实相告:“回陛下，公子伤口窄而深，若以太医之法撒药粉裹伤，易疽发不治。故臣把伤口敞开避免生疽，待内部愈合后再缝合皮肤。距公子受伤已过去十余日，若之前愈合良好，已到了可缝合的时候。”

始皇轻叹一声，带着那样的伤去上郡，不言一声，他也是倔强。

那时，在意识到自己进谏是在冒着将自身嫌疑扩大的风险后，扶苏仍没有放弃。

“臣相信陛下不会听信刺客妄语。众博士若参与刺杀，自当依法处置，然当下拟定皆坑之一事，臣以为不妥，望陛下三思！”

这些谏言挑起了始皇更大的怒火:“不妥？你当只有几个方士欺瞒于朕，儒生们都是无辜的？妄议朝政，以古非今，鼓动逃亡，不诛之不足以震慑！”

“陛下，儒乃当世第一显学，诸生皆诵法孔子，今诛杀如此多儒生，恐令天下不安！”

扶苏敏锐地感到，儒家具有操控舆论的力量，可左右天下民心，此时天下初定，与这种力量为敌，会引起动乱。

然而始皇已经不能容忍对儒家有一点绥靖，儒以文乱法，放过他们，就是破坏法度。

“天下不安？是何人？”他冷笑道，“扶苏，不想你漠视法度竟已如此，妄言反事，该当何罪？”

扶苏听到此言一惊，他眼中闪现一丝悲哀，但随即低头下拜回到:“有诲传言以不反为反者，以行訞律论，当……流放。”

他总是这样，用最恭敬的姿态，表现最大的不服从，而这种不服从的态度，令始皇帝无法忍受，却也无可奈何。

“扶苏妄言反事，妖言惑众，依律流放至上郡为护军，无诏不得回咸阳。”

面对如此下场，他也只是再拜，咬着牙回到:“臣谢恩。”

椿以为说实话后始皇帝会有所反应，没想到迎接自己的竟然是一直沉默，她有些耐不住了，尽管目视上颜是不敬的行为，但她还是抬起了头。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令她震惊。

曾经已经由她之手恢复到二十岁般模样始皇帝，如今发间竟已杂有斑斑白丝！他一脸疲态，双目发红，眼下隐隐有乌青之色。

维持长生之体是有代价的，需要足够的营养和睡眠，若是任何一点不足，身体就会展现出衰老之态。椿流落民间时，也曾一度因囊中羞涩吃不到足够的肉食变成中年妇人模样，所以她立刻就判断出，始皇帝是由于长期的睡眠不足变成了如此模样。

难怪他会下令徐福出海寻找长生不老药……这种有限制的长生，与他日夜操劳政事的常态是相悖的。统一六国之后，每日的案件和奏疏多了六倍，而始皇又笃信“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所以即使如此大的工作量，他还是坚持当日完成。尽管椿在予他长生之法时曾叮嘱过每日须安睡四个时辰以上，当时她想的是这也许会限制其急政，可没想到，他将其视作枷锁，欲突破之而后快。

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始皇帝言道:“是朕盛怒之下思虑不周了，朕令他无诏不得返回咸阳，却把他的妻子家人都留在了咸阳，孤身一人带伤戍守边关，思之确实太过残忍。朕命你为军中医官，与其家人仆从一起前去上郡，数年后，若他已思悔改，你可要将朕的儿子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这正是椿想要的结果。

“臣领命。”她下拜顿首，随即又抬起头，目光诚挚，郑重地说到:“陛下当保重身体，毋要太过劳累。”

她看到，始皇帝那总是冷落冰霜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骤然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