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天花呆了许久,窗外时不时传进来几声鸟鸣。本该是个难得的假日,但水榕服侍了陛下几百年,早就习惯了陛下的作息了。这不,才五更天,水榕就睁眼了,定定地望着天花等天亮。
这又不比在天宫,自己对环境熟悉。在这人间小镇,人生地不熟,陛下还让自己不要跟着,那,那该做些什么呀。
他坐起身来,掂了掂昨日陛下给他的银两,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换好衣服到对门去等陛下和锦觅仙子。
约莫半个时辰,陛下与锦觅仙子挽着手出来了。
润玉见到水榕又穿着一身侍服恭敬地站在门口,愣了一下, “水榕,本座不是让你放几日假么?”
水榕仙侍做了个揖, “陛下,水榕对此地也不熟悉,怕与陛下走失,还请陛下准许水榕与陛下,锦觅仙子同行.”
润玉咳了一声,本来就是不想让水榕时刻在他们身旁,搅得二人说话的时候有些顾忌,才特意给他放假。加上每每润玉与葡萄说些恩爱话语的时候,水榕还面带姨母般的慈祥微笑看着他们二人,惹得润玉感觉自己有失天帝的威严。
“小鱼仙官,就让水榕仙侍与我们一道去吧,我们不让他服侍便好,也当是给他放假了,反正他也跟着你这么些年了,也不是什么生人了,” 葡萄见润玉还在犹豫,便给水榕说情。
“行吧…既然觅儿都这样说了,那你便跟着吧…” 润玉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
三人一同往客栈的楼下走去,月沼客栈并无设立酒馆食肆,三人只能外出觅食。
白日里的小镇甚是热闹,街上往来的人很多,两旁的食肆也有许多客人在排队帮衬。有的小摊贩卖着烧饼,有的在卖水豆腐,有的在卖小馄饨,香气四溢,生活气很足。
三人选了一家还有空座的店坐了下来。店小二很快就递上了菜本。
“请问此镇有什么值得游玩的地方么?我们初到此地,不太熟悉,如果您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就太好了,” 店小二抄写好葡萄点的早膳后,润玉向他问道。
“噢噢,这位公子,那您可问对人了,我们镇上南边有一片大荷塘,如今刚好是荷花开放的季节,许多文人墨客都爱来此采风,也有不少画师来此作画,荷塘后面的山上风景也是不错的,可以俯瞰整个镇的风景,只是山路有些崎岖泥泞,可能带着这位姑娘同行不是太方便。除此之外,从我们茶馆出去,往东边直走约摸两刻钟,便能看见一气派建筑,那便是我们镇子的戏楼。虞韵戏班的戏也是唱得极好,常常有些附近镇子的人来看戏听戏。去年宰相过寿的时候,还不远水路把他们请了去唱戏。几位若是对折子戏有兴趣可以去瞧瞧.” 那店小二如数家珍,把镇子里的有趣好玩的都说了一遍。
“折子戏!我最喜欢看折子戏了!” 葡萄高兴得直拍手。
“正好今日下午他们有一场戏要演,几位可得提早去订了座,否则去晚了可就只能站在旮旯里了.” 店小二补充道。
“水榕,待会用过早膳你就去那戏楼先付了银子,拿了票,下午我们都去瞧瞧,” 润玉小声叮嘱。
“是,陛下.”
早膳过后,日头升起来,外面愈发热了。三人出了茶馆,水榕往东去那戏楼订座儿,润玉与葡萄往南去荷池。润玉贴心地从袖中变出一把油纸伞为葡萄遮阳。
经过一座石拱桥,满池的荷花绽放在两人眼前,荷塘的堤岸旁有许多人在赏花。也有许多画师摆了木架子在岸边作画。润玉与葡萄两个人在堤岸漫步。
烈日当空,虽然周围有不少树荫,但葡萄的额头还是渗出了汗,润玉提议两人找个阴凉地方歇息。
“觅儿要是累了,想回客栈歇息,可要告诉我,” 润玉取出手帕给她擦汗。
“不累,难得小鱼仙官可以陪我在人间游玩,肯定不能把时间花在睡觉上,” 葡萄靠在润玉的肩上,轻轻地喘着气,脸色有些苍白。
“傻觅儿,以后我们还会再来凡间游玩的,” 他心疼地搂了搂她的肩。
往时她的身体也不至于弱成这样子,看来…还是要快些帮她补齐元灵,润玉暗暗想,但补齐元灵后…我们真的还能再同来凡间游玩么…
润玉沉默地望着眼前的一池荷花,葡萄则静静地靠着他。
“这位公子与小姐,我家先生让我来把这幅画送给你们,” 忽然一个书童打扮的年轻男子捧着一张画站在两人旁边。
书童将手中的画递上。
画中一对神仙眷侣,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女子轻靠在男子肩膀,两人相依偎在一起,身处荷花池中,这不正是他们二人么。
“我家先生说,美人美景同时出现的机会不多,今日有缘碰见二位,见你们如此恩爱,又身处这般美景中,所以心中受到了触动,便为二位作下此画,还望二位收下.”
润玉抬头望向对岸,去寻那作画的先生。对岸有一位年近四十的斯文男子站起身来,对润玉作了一揖。润玉侧过脸看了一下闭目凝神的葡萄,只好坐着向对方回了个礼。
他端详着手中这幅画,感受着肩膀上葡萄传过来的重量。心中有种莫名的感伤,但同时却想牢记此情此景,他害怕这幅画会成为他与觅儿最美好的回忆的见证。
“陛——公子,水榕回来了,” 水榕仙侍的声音把润玉拉回了现实,水榕见他们身旁还站在一个书童,便改口叫了公子。
“嗯,座儿订上了么?” 润玉抬头问道。
“订上了,票也取了,午时两刻钟开演.”
葡萄歇息了一会,气色好了些,又听见水榕说折子戏的事,人也活泼起来了。
见葡萄还是有些疲乏,润玉偷偷在她背脊输了些灵气,让她精神好些。
正午的阳光甚是毒辣,照得人头晕目眩,荷塘的游人也渐渐散了。润玉扶着葡萄往戏楼的方向慢慢走去。
“哎,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葡萄见自己走得有些慢,润玉与水榕都迁就着她的步子,便自我调侃道。
“咳…觅儿才多大,在润玉面前说自己老,也不知道是笑谁呢,” 润玉忍不住笑了出来。方才还有些沉闷的气氛渐渐又活跃起来。
三人赶在折子戏开演前到了戏楼。水榕很机灵,定了二楼的雅座,与其他听戏的人隔了屏风,说话自在些,也凉快些。戏楼的跑堂领着二人到了他们的座位,不一会就端上了茶水与糕点瓜子。此戏楼基本上都是红色漆的木材搭建的,戏台上的台幕也是红布,一般人看着觉得喜庆,热闹。只是润玉一向不喜红色,因此感觉有些胸闷,便取出折扇扇了起来。
葡萄在戏楼里避了日头,又喝了些茶水,此刻已完全恢复,正趴在二楼的栏杆上满心期待地等着好戏上演。不一会,戏楼的一层也陆陆续续地坐满了。早上茶馆那店小二说得没错,来晚了只能站在旮旯角,看来这戏班子也确实有些功夫。
戏台两侧的乐人也摆好了乐器,随着一声响亮的敲锣声,台幕缓缓向两旁拉开。
台中央跪着一名穿着白麻孝服的花旦,她背对着观众凄婉地哭着。面前是父母的灵位。
正当花旦以袖遮脸饮泣之时,噔噔噔噔,一名身着红白衣袍的武生登了场,他迈着中步向花旦走去,轻轻扶起花旦,欲为她拭泪。看来是个伤心的故事呢,水榕默默想道。
花旦扬起水袖,头一扭,将那武生推了去。出场至今,观众终于瞧着花旦的正脸,她脸色两道泪痕,眼中泪光点点,观众们皆鼓起了掌,交头称赞这花旦演得入戏。
“六界之中除汝外,还有何人识得用此净火?” 花旦猛地转头向武生,戏台两旁的乐人配合地拍起了杖鼓,观众随之跟着紧张起来。
“除吾外,只吾母,可今,吾母在天狱之中,卿莫心伤,吾定清查此事,” 武生夸张地摇着头,作心痛状。
花旦从怀中抽出一蓝白匕首,指向那武生,厉声问道: “是汝害了吾爹娘否?”
“非也!吾今难自证,只求卿与些时间,吾定与卿真相!” 武生唱到。
唱毕,二人皆往相反方向走去。台幕缓缓落下。台下一片窸窣之声。
随着一阵喜庆的乐声响起,台幕又缓缓拉开。只见台中央一帝王扮相的老生坐在王座上,戏台两侧坐了许多臣子打扮的配角儿。而后方才那花旦换了身纯白衣裳,头戴凤冠与一白衣小生迈着慢步同走进台中央。二人脸色皆无喜悦之色。
那白衣小生端起酒杯迈着中步向王座上的老生走去,他扑通一声跪倒,举起手中茶杯: “请父王饮了儿臣此杯娶媳茶.” 老生接过茶,一饮而尽。
一阵密集的锣鼓声响起,戏台的另一侧出来了上一幕出现过那武生。只是这武生换了身戎装。他身后跟着几个士兵打扮的配角儿。他迈着急步走向花旦,而后一个漂亮转身,站在了花旦与白衣小生之间。而他身后的士兵将花旦,白衣小生都围在其中。
“月神!汝敬吾何茶?” 王座上的老生忽然捂着胸口大声喝道。
“不过些许晦气香灰,” 白衣小生冷漠唱到。
“月神!你可知罪!” 武生将花旦拉到自己身后,厉声向白衣小生问道, “吾已将汝之反兵皆钳制!” 武生继续唱。
“逆儿!快快解释!” 王座上的老生痛苦喊道。
“成王败寇,棋差一招,吾无何言要辨,” 白衣小生淡然说道。
忽然围在他们周围的士兵将披风一掀,里面是一件不同色的衣裳。此时锣鼓声密集地响起,而琵琶与笛子也吹弹出狂骤的旋律。与此同时,戎装武生与白衣小生同时向对方推出手掌,二人四掌相碰僵持在舞台中央。周围的士兵与原本坐着的臣子配角们打作一团。台下观众情绪激昂,纷纷鼓起掌来。
突然间,那原本静静站着的花旦从袖中抽出一蓝白匕首,刺向武生的背后。武生受此一击,缓缓跪下。台下一有些妇人发出饮泣之声。
武生缓缓回过头,望向花旦: “为何…?”
花旦语音凄厉,哭腔唱道: “汝知为何!是汝害了吾爹娘!”
武生缓缓伸出手握着花旦的手: “卿…可曾爱过吾…?”
花旦水袖一挥,漠然道: “从未.”
台下观众已哭成一片,场面十分悲戚。
水榕从方才武生抢婚那一幕已心有不妙之感,额头冒汗。虽然当年陛下起义之时,他还是个低阶小仙,但改朝换代如此激烈之事,他也听说过不少当时的细节。他悄悄低头望了望袖子里那戏票的戏名:花凤传奇录。他差点没当场跪下。
汗流浃背,栗栗危惧。水榕流着冷汗,缓缓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陛下,差点没吓到魂飞魄散。陛下铁青着脸,不,应该说脸都发黑了,肢体僵硬,眼神死死地盯着戏台上的旦角们。仿佛随时都会唤赤霄剑直穿九重天到这戏楼中,将这些哭成一片的观众与台上的角儿们都砍成肉泥。
水榕此刻真是万分后悔,今日自己为何没有听陛下的话,自己到小镇里随便逛逛,或者直接留在房中倒头大睡一天。自作孽不可活啊…他动也不敢动,生怕陛下发现他。他偷偷咽了口口水,目光缓缓转到锦觅仙子的身上。锦觅仙子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水榕站在她后方,也瞧不见她的表情。
不知陛下会不会留些时间给我写封遗书给娘亲…水榕仙侍两股战战,他缓缓用手摁住发抖的大腿。
三人诡异的沉默与一楼台下泪如雨下,大放悲声的观众形成了一种令人胆寒的对比。
忽然锦觅仙子动了,她叹了口气。陛下仍是脸色难看,一动不动。
锦觅仙子忽然回过头,望着陛下: “小鱼仙官,你不觉得那月神很是可怜吗?”
陛下仿佛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眼神落到了锦觅仙子的身上。
“嗯?觅儿方才说什么?” 陛下有些晃神。
“觅儿说,小鱼仙官不觉得月神很是可怜么?” 锦觅仙子又说了一遍。
“你看,他原本与他心上人完婚,可是他兄弟竟然当众来抢婚,还带了许多官兵到他的婚礼中。这武生演的这个角色如此任性,本来贪恋自己兄弟的妻子已经不仁在先,若他真的与这花旦演的这角色成了亲,又置这女子的名节于何地呢?况且呀,方才这花旦已怀疑这武生杀了她双亲,就算最后查出这花旦的双亲不是这武生所杀,但也定是因他而死的啊,两人之间隔着杀亲之仇,又怎能在一起呢?这角儿们都演得很不错,情真意切的,就是这剧本啊,觅儿不太喜欢.” 锦觅仙子撑着头在茶桌上,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陛下脸色似有和解,眼眶里竟似乎有些湿润。水榕仙侍仍是呆呆站着,不敢动弹。
“小鱼仙官,你是不是累了呀,你脸色看起来好差,我们回去休息好不好?想想我们待会吃些什么吧?” 锦觅仙子握着陛下的手,关切地问道。
“好…我们回去吧,” 陛下缓缓站了起来。锦觅仙子温柔地搂住陛下的手臂,两人缓缓起身往一楼走去。经过水榕身边的时候,锦觅仙子还唤了声: “我们回去啦,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