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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俗世凡尘

三月的人间,太苦。

  黑乌鸦悲鸣,像极了三月的歌声。

  老泥土开裂,像极了三月的笑容。

  

  那是我要南下的深秋,她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在门口送我,面容干黄,倒也是端正漂亮的模样。身形单薄,像立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桅杆,恐要沿着中间折断。

  “阿承,我成亲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

  我努力弯出一个微笑,说了声“好”便背过身去。

  她忽得笑了,惊了树上的雀鸟飞起,悲鸣为离别平添萧索,前方绵延横亘的枯枝交错,牵动漫漫的风沙织成一张可怖的大网,网住的,叫人间。

  三月生在三月的暖春里,我拉着阿娘的衣角微微探头,看着那个闭着眼睛啼哭的女娃儿。那是个好日子,院里的草齐齐地出了芽,鸟雀在内院的枝头叫唤,迎春又抽了朵儿。

  那是个好日子。

  产婆把孩子抱给刘叔的时候,他瞧了一眼便撇着嘴走开,只留下刘婶默默垂泪。刘叔已过四十,盼了十几年却还是得了个女儿,自那之后便日日酗酒,每每醉酒便对刘婶动手,直言是她不争气,当初瞎了眼才会娶她进门。久而久之,刘婶也拿孩子出气,怪她偏不是个带把儿的,怪她给自己带了霉日子。

  阿娘疼她,常常抱她过来。彼时她已满一岁,却还未曾得个名字。阿娘提过几次,刘叔置之不理,总归是别人家的事也不好再多言。但总还得有个称呼。我摘了院儿里新抽芽的柳条给她,唤她三月。她眉眼弯弯,咯咯笑了。

  三月六岁那年,刘婶生了个儿子,刘叔的喜色尽数写在脸上,叫了全村的人凑个红火,三月踮脚趴在窗户上看着屋里那个被大人轮流抱着的孩子,悄悄抹了一把泪。

  弟弟成了全家人的掌中宝,刘叔脾气也好了不少,不再对三月动辄打骂。没多久便又出摊做了生意,家里条件好了些,却未曾给三月添过一件新衣。

  三月很喜欢那个孩子,白白嫩嫩的,眉眼与她八分相像,笑声清脆,他算的上是全家唯一一个愿意对她笑的人,笑得她心上又痒又疼。

  那年的垂柳出芽晚,树上的鸟窝塌了几个,东邻家的狗懒洋洋的,遇见生人就只是有气无力的叫两声。三月常常来找我,带着或真或假的几分笑意,牵强地扯着嘴角。

  刘叔给孩子取名叫知翊,却是同我们一样唤女儿三月。

  “知翊的名字真好听。”

  三月捡起碎石子用劲丢到河里,惊了游上来的鱼四下逃窜。

  知翊很喜欢三月,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三月后头。刘婶说话难听,指着三月骂她贱骨头,怕她带坏知翊,远远抱着孩子躲开。刘叔说家里炕小睡不下,就在柴房支了一张木板床,叫三月睡到里头去。那会儿是深秋,三月盖了层薄被子,门缝里漏回来的风从脚底直窜头顶。三月发了高烧,阿娘心疼她,给她熬了小米粥,拿了一床的被子。自那之后三月鲜少说话,人们都说她烧坏了脑子,刘叔更是对她愈发嫌弃。

  三月十三岁那年,知翊上了私塾。三月常悄悄蹲在窗户外头,听着里面孩子有板有眼的背书,也不管懂或不懂,张口跟着念。私塾先生夸她,想叫她去念书,刘叔不同意,把她关在家里,日日叫她干些劈柴浇地的活儿。

  三月跟我说她想认字,我下了学便跑去找她,偷偷教她。我想起那天先生问我们,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女孩子们都说想要嫁个好人家,过怎样怎样好的生活。

  “三月,你将来想干什么?”

  “我想离开这儿。”

  那是头一回三月说她想离开,那种无可奈何混着凉风一起灌到肚子里,三月抹了把泪笑了。

  “阿承,你将来若是能去城里,记得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样的。”

  那夜的星辰忽明忽暗,像三月眼里闪烁的泪光。我无端的生出几分惆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姑娘,在这样一个时代,注定了是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

  那年到了插秧的日头,刘婶宝贝孩子舍不得他出去晒太阳,又不敢让他一个人待着,就留在家里照看,刘叔顾着生意上的事三天两头不在家,留了三月一人下地干活。我得了空也时常去帮个忙。

  那日正赶上阿娘生辰,我把家里收拾了一下,给阿娘做了饭。太阳刚刚往西斜了些,就降了大雨,冲得院沿的厚土都塌陷了去,我突然想起三月还在田里,若这大雨冲垮了河堤,那可就坏了。

  我急忙披了外衣起身,敲开刘叔家的门,唤他跟我去把三月寻回来。刘婶冷着脸不说话,刘叔也不答话,只是让我快些回去,莫要淋雨受了凉。我放心不下,转头出来院子,就瞧见三月挎着篮子走过来,衣服都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垂在脸侧。我上去迎她,给她披了件衣服,叫她来屋里坐坐,说我阿娘熬了汤。

  三月摇头,叫我快些回去。

  “阿承,我没事。”

  三月重重掩上门,将我和大雨都隔开来,好像将整个世界都隔开来。

  后来刘叔生意落败,赔了不少钱,家里一度陷入拮据窘况,刘叔日日借酒消愁。彼时三月已经16岁,到了该出嫁的年龄。

  那日刘叔反常的喊她上桌吃饭,还把肉夹给她。

  刘叔为她说了门亲事,是城里王老爷的大儿子。王老爷家财万贯,据说儿子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嫁过去肯定不会吃亏,让她好好考虑考虑。

  三月放下碗回了房,嘴里没嚼完的半块肉生硬苦涩,混着滚烫的泪水囫囵吞到肚子里,叫人发颤。三月知道,她没得选择。如果她不嫁,家里那么困难,知翊没钱念书,她没有好日子过的。

  那天我南下去谋生,三月早早起身来送我。她挽了一个从别家小姐那儿看来的发髻,显得俏皮可爱。我想带她一起走,逃得远远的。可她摇头。

  “阿承,我会好的。”

  我们人少了居无定所的苦楚,却仍旧要饱受折磨,尝遍所有辛酸苦辣,不得善终。

  我最终还是没能回去,阿娘捎来信说三月成亲了。那王大少爷确实是一表人才,只可惜风流浪荡,已有了七八房的姨太太。大老婆是个狠角色,看不起三月的出身,三月嫁过去受了不少的欺辱。

  又说王家聘礼确实不少,刘叔生意有了起色,知翊学习也努力,三月每月也都会寄回来不少钱。只可惜苦了三月,好不容易离了家,也过不上个好日子。

  我知道终究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都以为日子会变好,偏偏天不遂人愿。阿娘每每来信都会三言两语说上几句三月的情况,言语里尽是无奈。我知晓她心疼三月,又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坚持带她离开。却也只能自我愧疚,无能为力。

  我再见三月是一年多以后。我回了乡看过阿娘,便进城去瞧她。她与从前大不一样了。穿着尽是城里人的打扮,胸前的香艳呼之欲出,脸上涂了厚的脂粉,却掩盖不住满脸的愁容与憔悴。

  她说王大少爷对她不错,自己吃的饱穿的暖,叫我不必担心。其实我早就知道,王大少爷嫌她无趣,被送进城东的窑子里了。

  “阿承,你回去吧,我好的很,不必挂念。”

  我瞧她,全然是一副风尘女子的模样,恨她这样作践自己。我又想带她走,不问她是何模样,也不管山高水长,就带她走,离开这个叫人心冷发颤的鬼地方。

  “阿承,人生在什么样的世道,就该有怎么样的命。我苦,我认了。”

  她说她认了。

  她曾说她想离开。

  我记得那时三月的笑容,一如当年,只是少了几分对这世道的愤恨和不甘,也没有了最初那一点纯洁美好的善意,她没有安于现状,只是疲于挣扎。她曾说要走过山高水长,可是惨淡的日子瞧不见尽头。

  一年又一年的三月,三月无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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