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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予

俗世凡尘

又下了大雪。

  家乡偏北方,却不是多雪的地方。每年冬至下薄薄的一层,连个像样的雪堆都扫不起来。而这次大雪恰好赶在我生辰前后。

  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覆了万物,触手是刺骨的冰凉。檐角的冰锥能扎开一个血窟窿,所感受到的,只剩一片化不开的凉意。

  据说,我出生那年,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

  

  1.

  顾予年长我十二岁,我俩恰好差了一轮。她属蛇我也属蛇。都说属蛇的人是冷血动物,我觉得这话不对,或者说,并不完全对。她不仅冷血,而且呆头呆脑,简直就是个傻子。

  家里人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她年长,当年娘怀孕的时候阿婆好生伺候着,千盼万盼都想盼个孙子出来。她在肚子里又闹腾,所有人都以为会是个大胖小子。

  可是当从产婆那里抱出来掀开被子一瞅,阿爹的心顿时凉透了。他都未曾抱过一下就摔门离去,十多年来都在外地经商,不肯回家。

  娘一个人将她带大已属不易,还要伺候阿婆和阿公,日子过得委实辛苦。阿婆更是不喜欢她,自始至终都不肯抱她一下,连看向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厌弃。娘也不疼她,不对她上心,断了奶之后常常把糙米面糊一倒,一整天也不去看她一眼。

  她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从来不敢吭声,也总是木着个脸。我仔细瞧过她,其实她生得格外好看,娇俏的脸,长长的羽睫下一双眸子分外灵动,只可惜少了些生气,像个呆板的傻子。她总是不抬头,因为她怕,她不怕家人抽打她责骂她,这些她已经习惯了,她都能忍。她最怕的是没有人肯同她讲话,哪怕不是什么好言好语。

  她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毕竟,那些都是她的亲人。可是后来她明白了,她这女儿身,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2.

  我出生在一个大雪天,雪厚到没了阿爹的半截小腿。阿爹做生意赔得一塌糊涂,在乡亲们的嘲笑声中回来,整个人变得暴戾不堪喜怒无常。我就是赶在这样一个时候出生了。

  娘怀我的时候跟怀顾予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在肚子里格外安静,阿婆阿公都不抱什么希望,没给娘什么好脸色,阿爹也是抱着再生一个女娃就卖钱送人的想法。

  幸好,我是个男娃。

  那一天,天地白茫茫一片,四周寂静,冻死的野猫野狗被埋在雪层之下。屋内暖和明媚,爹娘欢喜得要命。顾予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在阿爹怀里啼哭的我。

  后来因为有我,阿爹改了脾气,借了一笔钱东山再起,娘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家里人也都不再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阿婆总是会笑呵呵地捏我的脸,给我起各种各样的乳名,日日变着法地叫我。

  只有顾予,常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看我,但她从来不曾向我走来,亦不曾抱过我一下。

  

  3.

  我长到八岁的时候,顾予已经二十了。我几乎从未跟她说过什么完整的话。她每次叫我都是一副怯懦又避而远之的样子,我也不肯唤她“阿姐”,总是“顾予”“顾予”的叫。家里只有我跟她的时候,我总是“喂”一声,她便过来看我,也不同我讲话。

  她这个人很是无聊,没有什么喜好,每天除了家里的事情,就坐着发呆。我观察了她许久,每次她闲下来就会看远方的青山还有门外的枯树,从薄雾冥冥看到正午太阳当头,等我在门口喊一声“喂”,说我饿了,她才会起身去忙活。

  她很乖,很听爹娘的话,爹娘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不像我,总是上蹿下跳,爹娘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但只有一次,我经过正屋,亲耳听到她顶撞了一句,那句话她说的淡淡的,但一点也不输气势,她说:

  “我不要和他成亲。”

  这在所有人听来都是件极为荒谬的事情,尤其还是在这个父母之命为大,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可是娘不再说话,娘沉默了好一会儿说:

  “你再想想,先回去吧。”

  那晚我听到她在房间里一直低声啜泣。

  

  4.

  我读了一家私塾,阿娘要忙家里的事,顾予便送我上下学。我十岁,跟她的关系依旧不温不热。每每跟他一起看到其他孩子被姐姐牵着手,她便会驻足痴痴的看好久。

  我心里不屑,仔细瞧她,比我高了那么一点点的个头,双眼无神,我才不要这样傻呆的人牵着我。

  私塾离家有些距离,每天清早她和我一起去,我进去温书习字,每次看着窗外,她都在屋门外的老槐树下静静坐着,听朗朗书声,抬头望着阳光透过枝叶间隙穿过来,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时常会想,她又没读过书,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我十三岁的时候,顾予二十五岁。爹娘再也受不了她这幅无所事事的样子了。同乡的姑娘像她这般大的时候,女儿儿子都有好几个了,而她因为被流传有些迟钝,心智愚笨,总没有人来提亲。五年前那个看中她的人家,如今夫人都有好几房了。

  娘要让她去城刘员外家当个偏房,娘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不求她荣化富贵,只求她能平平安安。那员外也不是个正人子弟,我远远看过一回,是个五十多岁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听说已经有了二十几房的姨太太。

  那一天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拼死不同意她出嫁,她一双惊恐的眸子里不知是悲是喜。但我看得出,更多的却是认命。认了她女儿身的命,认了她爹娘不疼婆公不爱的命。

  我突然有些心疼她。

  

  5.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灯点了又灭。已入深夜,我披上一件单衣,去她房间找她。

  她打开门一惊。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揪着她的衣襟,厉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认命?”

  “怎么,难道我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吗?这就是你要的幸福吗?”

  我双眼通红紧紧扣着她的肩膀逼问,她蓦然抬头,那眼神让我终生难忘。那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再有畏畏缩缩的怯弱,而是纵使千军万马也无法阻挡的坚定。

  我想,她一定是疯了;而我,也一定是疯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以幸福为名,去认命。去盲目追随自己的不幸。她的鼻息离我很近,我们只隔了一层浅浅的呼吸。我突然眼前有些恍惚,我好想拥抱她。我尝试着凑近,愈来愈近……

  她猛得推开我,眼神冰冷。我想,这么多年,我从未在她脸上看过喜怒哀乐任何的情绪,今晚倒是一次性补回来了。她说:

  “我生来便是女儿身,自然享受不了你们男子的这般待遇。你们可以纵马天涯留恋四方,而我们,如果不认命,就是最大的不幸。”

  我不懂她话里的含义,我想,只要她愿意,大可一走了之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反正爹娘不喜欢她,在与不在,也都一样。我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外,摔门声被淹没凛冽的寒风中。

  又是一年冬天。

  

  6.

  她还是走了。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凤冠霞帔,她只穿了一件自己做的新衣裳,刘员外遣人抬轿来娶,她带上那点微薄的嫁妆和为数不多的行李离开。

  这一走,就是许多年。

  我听不到她零星半点的消息,我也根本瞧不清自己心里对她是何种感情。只是她走后我拼命用功读书,总是暗骂她是个冷血动物。

  她从来不曾回来过,家里人也不愿提起她。她走之后家里渐渐宽裕起来,阿爹又拿钱买了几亩地,不觉中,我们家竟然成了乡里最有钱的人家。

  筑房搬家,我们去了城里。

  城里终是比乡里繁华不少,浮灯华市,我游荡在街头,试图探听一些关于她的消息。终于有一天,我遇到了从前刘员外家的长工。

  “你说四年前嫁进来的偏房?嗐,哪有什么偏房不偏房的,说白了就是个高等点的丫鬟。”

  “刘员外家里是明着做生意,暗地里啊就是家大妓院,要不然他哪来的那么多偏房?还不都是来卖身的,他家里天天那么多官员来来往往,升官发财不是一两句的事儿。小伙子,你懂的吧?”

  “四年前那个姑娘,我倒是有点印象。听说那小媳妇儿一开始不愿意,后来不知怎的,表现的是越来越好,很多大官都指明了叫她。这不是,听说她家里也因此赚了一大笔钱呢!诶小伙子,你是她什么人吶?”

  我在街头站了许久,不知何时下了雨,越下越大,雨中灯市欲眠,盖了一层纱,世界看着都模糊。我痴痴地站着不肯离去,直到这时,我才有一点儿明白,那天晚上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有什么含义。

  什么痴傻愚笨,她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什么冷血无情,她是全天下最心肠热的人。为了我们全家,她认命了。

  落雨潇潇而下,我却失魂落魄。我自觉读过一些书本,便懂得一些大道理,却是真的有愧。她一介村姑,大字不识,竟然就这样,为了我们家,为了我,为了爹娘,丝毫不为自己。我却还怪她,怪她冷血,斥她愚笨。

  

  “她这一生啊,活的太惨,前半生葬在冷漠里,我只愿她年年岁岁,平安喜乐,顺心无忧。”

  我明白我这是妄想,可我却是心心念念想她。想她下辈子投胎做个男子,穷也好,富也罢,只是莫要再受人欺辱了。

  

  7.

  我再见到她,是在某个去大官府上的轿中。流苏串串缀起,清风拂过,露出一点空隙。

  她施以粉黛,眼波流转,妩媚动人。我早就说过,她那双眸子煞是好看。

  听人说,她还是一副不爱说话的样子,也有些上了年纪,却是刘员外府上有名的妓女。

  她变了许多,变得成熟了,变得好看了。我在原地愣住,等她轿子过去,我还是没有反应。她那一双眸子里,除了喜怒哀乐,也多了些许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想我真是糊涂,朝夕相处十几年,我竟未曾有一刻是懂她的。我如痴如疯魔一般,望着远去的轿影,千万种情绪在那一刻涌上心头,我只动情的叫了一声,似是用尽了全力:

  “阿姐——!”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她,也是最后一次叫她。我见轿子停了停,但她未曾探出头来。

  我只又暗自道,愿她岁岁年年,平安喜乐,顺心无忧。

  

  8.

  那是十八岁,我们隔了五年再见,却也不算再见。

  我始终记得她出嫁那天的大雪,像是一片一片都落进了我心里,寒意满身。那场大雪覆盖了一切,仿佛连同她存在过的痕迹都一一抹去了。

  顾予。

  “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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