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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一生

俗世凡尘

街头有泠泠细雨,从檐角向四面八方扩散,穿貂皮的女人催促着黄包车车夫脚快些,卖画的匆匆忙忙收摊,一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水墨罐子,有小孩子摇着拨浪鼓,无视身后大人的叫喊,一个两个拉了一串,从这个水坑跳到那个水坑……

  这是周琛良与长沙的重逢。

  他生在长沙,却不曾在这里长大。梦里的长沙温润,戏子的眼尾生莲,一顾一盼都美艳。

  早就听说满春堂的张老板是个名声响亮的角儿,一曲贵妃醉酒唱的是催人泪下,台下众人竟久久不肯散场,个个掩面啜泣,痛斥君王无情,难以平静。

  周琛良不信,哪有人能把戏唱到如此境界,不过自己倒是来了兴趣。处理了军务,周琛良带了副官走到满春堂,赶巧了,正遇上张老板登台。

  周琛良挑了个临门的的位子坐下,观察着台上的人。杨贵妃的如意冠流光溢彩,身段款款,桃花眼婉转生情,兰花指轻点,抬阶缓步,清冷又是娇嗔。周琛良心想,没白来一趟。

  待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竟真有人泪下。更有甚者直接掏了银两扔在台上。台上的人也不接,只欠身行礼,待戏散了场,便有一大群衣裳破烂的孩子涌入,拿了台上的银钱道谢,笑着闹着跑出去。周琛良不懂戏中情,但也知晓台上人唱的好,更觉这张老板仁义心善。散了戏叫副官赠了五十两银,也不打招呼,径自离去。 

  周琛良进城那日,张落薇远远瞧过几眼。此时在帐子后头瞧见,也不曾出来,对着周琛良的背影作揖,权当答谢。

  第二日周琛良又掐着时间来,就着昨日的位子坐下,跑场的小厮恭敬地摆了一盘花生一盘瓜子,还拿了一壶新烫的茶。

  “今日唱的是‘游园惊梦’,张老板不曾登台。”副官俯下身在周琛良耳边说道。周琛良淡淡笑了笑,挥手道,“不碍事。”

  一曲唱罢,周琛良带头鼓了掌。满园子的人大半都知道他是新来的布防官,也不管这戏唱的好还是不好,都纷纷起掌应和。

  周琛良又叫副官唤了台上的戏子,拿了赏钱。那戏子不知周琛良是何意,只当他似平日里的浪荡痞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嘴里道着谢,局促地站在一旁。

  张落薇从后堂出来。他穿了一件流纹的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走得稳稳当当。周琛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唱戏的名角儿换了普通衣衫,不但没有台上那股子柔媚劲儿,反而走出几分傲气,颇有风骨。

  “将军昨日已预付过几日的银两了,今日满春堂万不能再收。”

  “满春堂的戏,值这些钱。”

  周琛良说的真诚,不似那些达官贵人一般带着调笑的意味,张落薇觉得他与那些成天只知道鱼肉百姓大肆挥霍的军官不同,又生了几分敬意。

  “落薇谢过将军美意,只是这些钱,将军还是用了筹备军饷犒劳将士们吧。”

  周琛良愣了愣,笑着让副官收回了钱,对张落薇客客气气道,“今日寒舍设宴,不知张老板可否赏光。”

  周琛良其实并不是喜欢听戏。

  他是在戏班子长大的。周琛良的父母死的早,家里遭了灾,他四五岁的时候跟着乡民逃亡,在生死边缘不知走过了多少遭。是戏班子的班主救了他,给他饭吃。

  班主也曾想让他学戏,但周琛良身板硬,不是唱戏的料子,就在班子里当了个跑场的小厮,看客们见他是个孩子,也多给些赏钱。平日里没事也跟着学些杂耍,总归是能过日子。

  他感激戏班子的人救了他,但也看够了他们为了生计作践自己的模样。他无数次躲在帘子后头看那些脑满肠肥的富商对他们伸手,看他们为了讨生活不得不忍气吞声。他责问他们为何不反抗,一面气愤着,又不得不对现实低头。

  “我们做戏子的,本就是这样的命,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后来周琛良当了兵,出了头,也教训过不少嚣张跋扈的有钱浪子。但他无法将那些过惯了下贱日子的人从黑暗里拉回来。那些回忆,成为了他心里永远抹不去的灰。

  可是张落薇不一样,周琛良能看得出来,台上他步步生情,婀娜美艳,但脱了那身戏装,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将军盛情,落薇恭敬不如从命。”

  张落薇将周琛良送至门口,拱手作别,回身吩咐道:“今天的晚场取了罢,只消告诉他们,明日我加演两场,以表歉意。你们早些回去,莫要给那些个登徒浪子缠上。”

  小厮一一应下,末了又问:“要不差人与您一道去,那将军看着面善,若与之前那位一般轻浮,您……”

  张落薇轻轻笑道,“不妨事,我自有分寸。”

  入了夜便有车停至满春堂门口,副官下车恭敬地问了声“张老板”,替他开了车门。待他上车后也不曾多说,一路稳行,七拐八拐到了周琛良府上。

  张落薇有些惊诧,从前那些当官的,都是将宅子建在人多敞亮的大街上,堂皇气派,恨不得让所有人都驻足惊叹,以此显示富态。周琛良这里却是深幽宁静,来时的路也仅容一辆车通行。室内古朴淡雅,只简简单单摆了些不算名贵的古玩,木制的家具发出淡淡清香,让人神清气爽。对于一个有钱有势的人来说,着实简朴了些。

  “张老板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周琛良端着茶从门外进来,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说话时尾音上翘,走路也不似白日里那般一本正经,倒是带了些许痞气。

  张落薇闻声抬头,见他如此模样,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一副笑面模样,答道:“将军精简。”

  言罢,周琛良已经斟好了茶,扬了扬下巴示意张落薇落座,将茶碗推至他面前。

  “百姓疾苦,我怎能一人享福呢?”

  “能有将军,实乃百姓之福。”

  周琛良脑子直,本就不会聊天,张落薇又时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总是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叫他不知如何搭话。

  周琛良摸了摸鼻子,笑问道:“张老板可是长沙人?”

  “不是。”

  “那来长沙几时了?”

  “两年有余。”

  “是如何来的长沙,因为戏班子演出吗?”

  “是逃命。”

  张落薇来长沙,是因为日本人。

  当年他们戏班子也是风生水起,名声大噪,满堂春的名号方圆几十里都是闻名遐迩。后来日本人打来,百姓落荒而逃,守城的兵士弃城而去,他们不得已,跟着众人逃到长沙来。

  对于张落薇来讲,那是一个至今都刺桐他内心的雨夜。他躲在戏台的后堂收拾东西,虽然心中急躁,但那一件件衣裳头冠都是他的宝贝,万一摔坏了他可要心疼死,急不来。

  就在他耐着性子装箱的时候,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闯了进来,两个人瞠目对视,那人大喊一声:

  “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走!”

  张落薇吓了一跳,摔了手里的如意冠,嗑下一个银片来,他赶紧弯腰去捡,那人却一把拽住他开始狂奔,一路出了园子往后街奔去。

  “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还没带呢。”

  张落薇急躁地想甩开他的手,手腕子却被狠狠地攥住。

  “你不要命了?东西没了可以再买,命要是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身后枪声四起,那人将他紧紧护住,躲进了一排民房里。借着窗口泄下的月光,张落薇才看清,拽着他的,是个穿着军服的人,看样子,还是个不小的官。他浑身是血,肩膀穿了个血窟窿,正淌着血。

  “守城的兵,不是都撤走了吗?”

  “呸,别提那些怂包蛋。吃着老百姓的粮,尽干些龌龊事。老子可不跟他们一道。”

  他把枪放在张落薇手里,低声道:“一会儿我引开他们,你从后面出去,往码头那边走,有人带你们离开。”

  张落薇看着手里的枪发怔。那人又推了他一把。

  “快走啊,愣着干嘛!”

  “那你怎么办?”

  “嘿嘿,”那人笑了两声,翻开带血的衣服,拿出两颗手雷晃了晃,“我有这个。你快走,可别白让老子救你一遭。”

  张落薇攥紧了手里的枪,咬了咬牙,从后门跑了出去。外面下起了雨,他一刻也不敢停息地奔跑着。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雨夜的爆炸声和那张带血的笑脸。在他以为他们已经被人放弃生死已定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拉了他一把,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曾经觉得戏子苦,要讨生活,面对黑的白的是是非非嘲笑欺辱,后来才知,忠肝义胆的将士更苦,他们要在一群伪君子面前坚守本心,在最后一刻坚守阵地,浴血厮杀,保家卫国。他才明白,不是所有的军人都是吃百姓的肉,蘸百姓的血。

  张落薇没有那种慧眼,能一眼看出人是真英雄还是伪君子,但自那之后,他对军人生出的敬意,丝毫不曾退减,而他胸腔里流淌的,也不再只是唱戏讨生活的血。

  当然,这些他都没说,周琛良也没问。

  周琛良所谓的设宴,不过是比平常多做了几个菜而已,手下几个副将也都坐在一起吃饭,没有一点官架子。周琛良知道唱戏的要护嗓子,因而特地叫人做了几个清淡的菜,张落薇感叹他的用心,便也不再同来时那般疏远,过分客气。

  用过了饭已将至深夜,周琛良也不好再留人,差了副官送他回去。临行前张落薇突然说道:

  “如今这世道,到处都是所谓的改革者,有些人是为了自己谋利,有些人是为了维护最后的体面,有些人是真的抱有一腔热血,家国情怀。”

  “不知将军,是哪一种人?”

  “那张老板,又是哪一种人?”

  张落薇没料到他会反问,一时愣怔,又似舒了口气般笑了起来,周琛良也跟着笑。

  周琛良也忘了那晚究竟还说了些什么,张落薇走后他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反反复复的回忆这些年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他以为世道如此,人人都活的不清不楚,他在淤泥里摸爬滚打,已近苟延残喘,差一点就要放弃了。

  张落薇他不过是个戏子,但他活的明明白白。

  周琛良闲着的时候总是到满春堂去,张落薇登台,他便在地下静静地听着,张落薇不登台时,两人便闲聊几句,戏园子里人多嘴杂,张落薇也能听到些许有用的消息,自己也难判断真假,都悉数告知。二人虽算不上知己,但对他们而言,彼此都是这冰冷世道里的暖炉。

  后来日军压境,周琛良也忙了起来,满春堂也鲜少去了,偶尔路过,也来不及进去打声招呼。

  那日张落薇下了台,还为来得及脱下戏袍,小厮便抱着一个木匣子跑进来。

  “周将军给您送来的。”

  “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小厮不满地撇撇嘴,“肯定是些胭脂水粉,还当他与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呢。”

  张落薇淡淡地笑了笑,心想周琛良要是真送胭脂水粉,那八成就是在使坏拿人取乐。他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躺着一把枪,和周琛良平日里带在身上的那一把很像。

  张落薇把枪拿在手里,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夜,爆炸声裹挟着雨水冲击他的大脑。周琛良的用意无非让他带着防身,但他却无端生出一种离别的悲戚来。

  那日周琛良到满春堂时,已经入了夜,众人都已换了衣衫,若再迟来一步,就要落了锁了。周琛良有些惋惜。

  “看来,今天我是来晚了。”

  “不晚,将军想听什么,我去扮上。”

  “那就,唱一折霸王别姬吧。”

  “将军也喜欢听霸王别姬?”

  “我听的,是霸王。不知张老板唱霸王,还是唱虞姬?”

  “霸王。”

  台上的项羽,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迈气概,即便盛势已去,难掩哀愁,但仍不失霸王之气。周琛良想起,多年前的老班主也唱霸王,不知是他年迈历经风霜,还是他叹世道险恶霸王不复,总是愁绪大过豪气,只听得悲不见壮。

  灯影昏黄,倾盆大雨打得光影分崩离析。张落薇下台来,周琛良掐了手里的烟起身。

  “明日有一场恶战。”

  “将军可不要学霸王。”

  “我学的是霸王的奋勇。只此一生,保家卫国。”

  

  日军攻城,周琛良带兵应战,只留了一小队带领百姓前往防空洞躲避空袭。张落薇安顿好戏班子的人,又折身回了满春堂。

  炸弹震得房屋晃荡,有大片的灰尘落下来,张落薇静静地坐在镜子前面,脸上的油彩描了又擦,手中紧紧握着那把枪。外面的嘶喊声由远及近,枪声密密麻麻。张落薇不敢闭眼,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沉寂,张落薇能听到房梁上灰尘落地的声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似往他这方奔来。他起身拿起了枪,对着门口。

  “嘭”得一声,门被人大力打开。来人喘着粗气,身上是还未干的血迹。

  张落薇笑了,眼角起了皱,未擦干净的油彩印出一两道细纹。来人也跟着笑。

  “将军。”

  “胜利了。”

  周琛良说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尾音还未落下去的时候,他就轰然倒地。

  

  那场战役是胜了,但周琛良负了重伤,左肩穿了个窟窿,也断了一条腿,再上不得战场。安家立户,娶妻生子,做了个平常人。

  膝下稚儿听他数过往功绩,问他是否惋惜。

  有人哼着曲子信步而来,腔调悠长,入眼是笔挺的军装,腰间别着一把已磨得发亮的枪。张落薇摘了帽子在手里扬了扬。

  “将军,我回来了。”

  周琛良笑着低头,拿过稚儿手里的竹蜻蜓晃一晃。

  “不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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