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将军,听说皇上派来的军师是个拿不动刀的病秧子。”
此人话音一落,堂下一片哄笑,那些兵将一个个前仰后合,杯子都拿不稳了。裴洛也没忍住,啜了口酒跟着笑起来。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再怎么精明也不能拖着病跑到这种苦寒的地方来吧。
“将军,人来了。”
裴洛懒懒地抬头,看了堂下的人一眼。那人穿着墨绿色的长袍,头发高高束起,皮肤显露病态的白,感觉要被西北的漫天黄沙吞没。那人颔首喊了一声将军,放下手缓缓抬起头来。
将士们议论纷纷,说他中看不中用,有人在底下嗤嗤地笑着。裴洛瞪着眼睛看着那人,突然一摔杯子,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走了。
裴洛认得那人,不只是认得,过去十几年里,日日都有他的影子。逃不开,甩不掉,即便来了这荒无人烟的大西北,他还是要在眼前晃悠。
裴洛刚满四岁的时候,阿娘给他请了一个教书的先生。父亲是个粗人,教他习武,习武课后原本用来放风筝捉蛐蛐儿的时间却被秦穆风占去教他习字。所以裴洛不喜欢他,哪怕秦穆风只比他大了不到十岁,在裴洛看来,他和学堂里拿着戒尺凶人的老头子没什么区别。
秦穆风身体不好,据说是小时候受了寒,后来一直没好,病重的时候连下地都困难,但自从做了裴洛的教书先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都不曾落下。可裴洛不领情,他讨厌秦穆风身上的药味,更加不喜因为他门框上加了厚重的帘子挡着自己在屋子里赏雪。
裴洛八岁那年阿娘因病去世,父亲上了战场,秦穆风留在府里照看他,日日看着他打拳练剑,只是不再教书了,因为裴洛不喜欢。
“我将来要成为像我爹一样的将军,将军打胜仗就好了,习什么字,念什么书。”
他也曾问过裴洛,为何那样厌烦他,裴洛总是冷漠地说声不知道,便不再搭理他了。
秦穆风也不恼。在第一眼见到裴洛的时候,他就喜欢他,那会儿裴洛小小的,白白嫩嫩,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秦穆风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所以他格外喜欢裴洛,他不想裴洛像他爹一样舞刀弄枪,太危险。若要做官,也做个文官,在朝堂之上动动嘴皮子,总好过去战场上送命。
白天裴洛习武累了,晚上他教书时就故意放慢了速度,好让裴洛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反应,尽管每次裴洛都觉得他是故意延长教书的时间好给自己不痛快。有时候晚上打雷,裴洛总是捂着耳朵喊秦穆风,秦穆风穿着单衣跑进来整夜不眠地哄他睡,后来大了便不再喊,只是躲在被子里发抖时都有人推开门进来坐在他床前,一坐就是一整夜。
也许裴洛也没有那么讨厌他,可他不愿意去承认,他固执的认定那个出现在他儿时噩梦里的病秧子是个十足的恶人。
后来裴洛的父亲战死沙场,裴洛也终于穿上了那一身军装,前往西北,平定叛乱。
“我也要去。”
临行当晚,秦穆风扼着裴洛的腕子,力道出奇的大。那是他头一回向裴洛提出要求,要跟随他一同北上,他没有能力保护他,可若真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哪怕是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
裴洛冷冷笑了一声,掰开秦穆风紧紧握着的手,后退一步将距离拉开。
“怎么,你要替我去死吗?”
“我愿意。”
如果可以,他是愿意替他去死的,就像裴洛九岁那年一样。那年裴洛不小心落了水,生了病,昏迷了整整三天,下人们都说这孩子没准儿什么时候就断气了。那时候秦穆风多希望此刻躺在那儿的是他自己,他天生一副命贱的身子,没了也就没了。
裴洛愣了愣,他不知道秦穆风这一句愿意究竟夹杂着怎样的情绪,只是就像是咳嗽时卡在喉咙上的一口痰,将他要说的话尽数堵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毫不留情的开了口。
“别跟着来,我可不想你拖我后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关门的声音震得秦穆风心里一颤。
裴洛很恼火,明明说了不准他跟来,却偏偏要来,还来的名正言顺。明明就是个教书的先生,哪里做得什么军师,皇帝的脑子被那帮叽叽歪歪的文臣吃了吗。
秦穆风掀起帐子走进来的时候,裴洛正对着手下撒气,像个炸毛的小老虎,哪有半点将军的样子。手下抬头看了一眼秦穆风,灰溜溜地出去。秦穆风捡起地上摔出裂缝的茶杯放好,轻笑着开口。
“都是将军了,怎么还乱发脾气?”
裴洛本就是生他的气,没想到他到自己来了。要不是皇命难违,真想打断他的腿派人把他押回皇城关起来。
“明天天一亮赶紧收拾东西自己滚回去,我这儿装不下你。”
“要是我说不呢?”
这是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一次,秦穆风不按照他的意思来。裴洛好像突然明白,自己其实也不是不想看见他,只是不想让他死。母亲没了,父亲也走了,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能算作亲人的人。
裴洛心里燥得很,想找根绳子把秦穆风绑起来,却被秦穆风一把搂在怀里。裴洛虽是习武之人,可并不算高大,反倒瘦的很,秦穆风手臂一紧就能感觉到他的骨头,责怪自己这几年确实没照顾好他。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孩子气。”
秦穆风在裴洛的后背轻轻拍了几下,见裴洛没有反抗就搂得紧了些。
裴洛很想哭。距离上一次被人这样搂着,已经过去八九年了。那时候阿娘病的很重,临走前紧搂着他嘱咐了好多话,可那个怀抱熟悉却冰冷,不像之前那样温暖,叫人只想逃离。其实来西北的这段日子,他是想念秦穆风的,没人叮嘱他多穿衣服,没人叫他早点睡觉,没人在耳边唠叨,他不习惯。
裴洛把头埋在秦穆风颈间,闭着眼睛攥紧了拳头。秦穆风的怀抱很温暖,就连从前他最讨厌的药味都带着一点清香。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是如何拖着患病的身子来到这荒凉的西北的。
秦穆风松开手,在裴洛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裴洛抬头笑了笑,语气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夜里风凉,你快回去睡吧。”
秦穆风点了点头没答话,转身出了帐子。裴洛心里别扭,总觉得他不该这么走了,应该再说点儿什么才是。
“来人,把我的狐裘给军师送去,莫要怠慢了。”
秦穆风虽然只是个教书的先生,但谈起打仗也说的头头是道,他来的这几月里,出谋划策,确实打了不少胜仗。裴洛觉得那些年秦穆风就是故意不教他兵法,整天让他读些没用的之乎者也,天下大道。
“将军,真没想到那个病秧子还有两下子。”
裴洛皱了眉,看着眼前下属的脸着实让人讨厌,随便找了个借口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打发了回去。还下了一道令,以后谁敢说军师的不是,军法处置。
敌军挂了免战的牌子,裴洛开了庆功宴,把秦穆风的位子排在了自己身旁。秦穆风看着他,眼里带着不明的笑意。裴洛被看得心里发慌,忙说了句习惯了他坐在跟前给自己夹菜,就乐呵呵地喝酒去了。
正喝到兴头上,一支箭射入帐内,笔直地冲着裴洛去了。裴洛还没来得及躲,就被秦穆风护在了身后。那支箭擦着秦穆风的肩膀扎到了椅背上,箭上还带着一封信。裴洛顾不得看什么信,起身拉着秦穆风就回了自己的帐子。
“你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裴洛有些粗暴地扯开秦穆风的衣服给他上药,嘴里骂骂咧咧的,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秦穆风觉得这伤一点儿都不疼,换来他这样直白真切的关心,倒是也值了。
鬼使神差的,秦穆风低头就吻了上去。裴洛来不及反应,就僵在了原地,呆愣愣地睁着眼睛看着秦穆风。秦穆风的唇很凉,记忆里他不说话的时候总是紧抿着嘴,人们都说唇薄的人向来都是薄情寡义,可秦穆风不是,他很温柔,也重情义。
“闭眼。”
直到秦穆风出了声,裴洛才从回忆中出来。他有点想逃,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去回应那个吻。秦穆风一把将人从地上捞起来,翻身压到塌上,手指插在裴洛发间,将人向自己怀里带了带。裴洛微微有些发抖,伸手攥紧了秦穆风的袖子,秦穆风吻的急切,撬开牙关之后就是肆意地侵略,带着十几年来难以揭示的欲望和占有。直到帐子外头有人喊了一声“将军”,他才恋恋不舍地松手。
箭上的是一封挑战书约在三天之后交战。裴洛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拟了书信应承。三天时间,排兵布阵,足够了。
后来那场战争裴洛胜了,西北平定,班师回朝,可他弄丢了一个人,那个他嫌弃了二十年还没来得及重新温柔相待的人。
那日裴洛被敌军包围,眼看着就要送了命,是秦穆风自作主张,带了剩余的兵将去救他,他撕开了一个突围的口子,给了裴洛制服敌军将领的机会,却又让他眼睁睁地瞧着自己倒在血泊里。
秦穆风读了两个多月的兵书,想尽办法见着了皇帝,献了个退敌良策,恳求皇上让他来了西北,他要亲眼看着裴洛打胜仗,然后带他回家。他记得那年那天的雨夜里,裴洛缩在被子里,伸出手攥着他的袖子,嘴里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那会儿他就决定这一生,都要好好护着他。他咬紧牙关,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对裴洛笑了笑。
班师回朝的时候,整个军队服丧戴孝,裴洛走在前头,手里握着当初出征时秦穆风硬塞给他的玉佩,他看着前头茫茫的大道,艰难扬起嘴角。
“穆风,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