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第一次见肖九,是在三月大雨如注的街头。我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站在门口看着从房檐上坠落的雨滴发呆。肖九从远处走来,衣衫单薄,若没有外头那件艳丽的红色披风,倒像是要与这蒙蒙的天融为一体。寒风惊起,他仿若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京城鲜少有这样的大雨,砸在木板上噼啪作响,像隔壁王婆炒豆子一样,不肖一个时辰便淹没了脚踝。这样的天气很少有人出来,有的店早已收摊打烊。若非今日还有一位醉酒的客人赖着不走,我也早已关了门。
风大了些,从门口灌进来,肖九加紧了脚步进来关了门,带着歉意地笑笑,问我能否来碗羊肉汤。
我差伙计去做一碗羊肉汤。他看着是个贵公子,若想吃羊肉汤吩咐下人做就是了,何至于冒着风雨来我这里。我坐在对面为他倒了一碗热茶,说出了我心中所疑。
他盯着碗里的茶沉默半晌,直到热气散去,抬起头来时眼里的星辰消失不见,流出数不尽的苦来。
“我一个朋友喜欢这里的羊肉汤。”
“那你的朋友为何不一起来呢?”
伙计端上了羊肉汤,他看着腾腾升起的热气,勾出一个颇为牵强的笑。
“他来不了了。”
【贰】
要说这京城最有名的,就是太子沈谦。
谁都知道当今太子博览群书,文采斐然,在治国治民方面颇有想法。皇帝对他极为赞许,十五岁那年便让他出宫南下,治理南方水患。
他生得清俊,回宫那年得圣恩游街,京城里的姑娘挤在楼阁上掷花给他,我得空去凑了个热闹,扔了一朵绢花下去,他正好抬眼。若说肖九的眼里有星辰,他的眼里便是有阳光。冷冷清清的面相,笑起来却让人有春风拂面的感觉。
都说人比花娇,但这样的人着实难以得见。但我这一生正巧遇上这样两个人,那娇艳的牡丹与之相比也极为逊色。
京城里的妇女们闲来无事就凑在一起谈个天,所聊话题总是绕着沈谦转。譬如玉沁郡主哭闹着要嫁给他,譬如皇帝有意指婚他与丞相之女,再或者沈谦今日作了什么诗,摹了哪张画。
京城里不论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还是平民百姓家的姑娘,都做着一个嫁给沈谦的美梦。
只可惜这样的翩翩少年郎,这样文雅才绝的太子,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陨落了。
世事浮沉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叁】
肖九自那之后常来我这里喝羊肉汤。
他常穿淡蓝色的袖衫,簪一支略为粗糙的木钗,坐靠门的位置,透过街上熙攘喧闹的日光不知在看什么。馆里客人少时,他便抱一把琴,纤长的手指抚上琴弦,流出不绝哀婉的调子来。
那日我买了新的青色罗裙,配了一支银钗,问他好不好看。他却反问我是不是世人都喜欢美丽的东西。
我点头。“人皆爱美,肖公子难道不喜欢吗?”
他低头笑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是喜欢,可是又不敢喜欢。”
“我怕我一喜欢,他就碎了。”
肖九喜欢喝酒,却鲜少醉。冬天的时候总是要烫上两壶,就着从大开着的窗户涌进来的寒风。他穿得单薄,却像是不觉冷。偶尔醉一次,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睡去。我收走他桌上的酒壶,看见他流出两行清泪来。
他喝的酒太烫了,等到酒都饮尽,壶上的热还未散去。大约是心凉的人总要在这上面贪些热,才能安稳地度过凛冬。
肖九教我写字,“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多看时”。他问我可知道这世间什么最美。
我说是寒冬里盛放的红梅。
他癫癫地笑着摇头,说我说的不对。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却笑着走开,眼里带着泪,跌跌撞撞地走进大雨里。
有一回他喝得酩酊大醉,酒水浸湿衣襟,我帮他换衣裳,瞧见他胸口一朵艳红的梅和一个“平”字。
我恍惚间想起故去的太子沈谦,沈平之。这京城里每日发生的新鲜事多得数不出来,人们早已将他忘记,茶余饭后也不再提起。只有那说书的先生,生前死后不管多少年都牢记。
【肆】
那时沈谦常来我这里喝羊肉汤。十三岁的模样,约摸是头一回上街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总要凑上去瞧几眼。那冷面的侍卫把他多看了两眼的东西都买下来,手里满满当当拎了两大包。
他要了一碗羊肉汤和几个小菜,笑着问我这京城哪家店的东西最好吃。
哪有做买卖的不夸自己家生意的,我当然说是我的羊肉汤最好,京城一绝,这样好的味道绝对找不出第二家。
他笑笑没说话。
隔了几天以后又遇见,他笑眯眯地走进来,“老板娘您说的还真不错,果然您家的羊肉汤最好。”
自那之后,他几乎天天都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沈谦。
跟民间话本里的不一样,他是最不像太子的太子。他跟我讲江南的朦胧烟雨,说那里的姑娘嫩得能掐出水来,取笑我该多买些胭脂打扮不然嫁不出去。他跟我说远离京城的仙山,讲他见过的奇珍异兽,说仙鹤傍水,说白虎卧山。再后来,他的故事里多了位塞北回来的小将军。
沈谦南下回来之后在京城露了脸,便不能再随意跑到街上来,常常天刚亮或者赶着晚上临近打烊时过来。
知晓了他的身份见了必然是要行礼的,他却拉着我坐下,掰一半烧饼给我。
“婉姐姐莫不是知道我是太子,便不肯与我像从前那般做朋友了?”
人人都说太子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我看倒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伍】
沈谦喜欢那个塞北回来的小将军。
他说小将军长在关在,跟他是一样的年纪,却骁勇善战,长枪一扫无人能敌。
“等有时间,我要带他去看江南的细雨,再让他带着我去关外走一遭,看看塞北的风沙冻雪。”
我叫伙计重新热了一碗汤,“等有时间,带你的小将军来我这儿喝完羊肉汤。”
沈谦在升起的雾气里微微红了脸,点头说一定来。
后来他真的带着他的小将军去了江南。他们去洛阳看牡丹花,托人捎回来给我的画上,沈谦鬓角带了一朵牡丹,望着前方痴痴地笑着。我感叹作画的人好福气,人和牡丹都美得惊心动魄。
他带着小将军去西湖游船,赏花,为他作诗,连同诗一起寄回来的还有些江南姑娘用的胭脂水粉。我甚至开始期待他带着他的小将军来我店里喝羊肉汤的情景,想亲眼见一见这一对璧人。
他们回来是在一个冬天,漫天的大雪盖住了京城的繁华。他们回来的急匆匆,他的将军又要上战场了。
沈谦依旧独自来我这里,拿着将军写给他的书信向我炫耀,让我早点嫁出去生个孩子给他玩儿。
他嘴里调笑着,眼睛却在信上不肯挪开,我知晓他的思念之心,却也只能安慰,和他一同盼望他的将军凯旋。
“等他回来,我一定带他一起来你这里喝羊肉汤。”
我这一等,是遥遥无期。
他这一等,是生死相隔。
【陆】
那日肖九没来,我吩咐伙计照看馆子,跑到前面的茶楼里听书。
先生醒木一拍,说了一折“狸猫换太子”。
太子是皇长子,母亲是皇帝最宠爱的辰贵妃。太子早产,身体不好,三岁时被皇帝送到庐山养着。人杰地灵,满身的贵气。饮的是仙山甘泉,赏的是清雾佳月。十二岁回宫,便是满腹经纶,文采斐然。当今圣上自小聪慧,沈谦似乎更要聪明些。皇帝也对这个儿子赞不绝口。这是大伙儿都知晓的。
可是没人能想得到,这位文采斐然的太子,既定的皇位继承人,居然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当年贵妃早产,产婆断定孩子活不了了,贵妃娘娘脱了力晕了过去,服侍的嬷嬷不忍,差人去抱了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回来,将贵妃亲生的儿子抱出宫去。
被抱出去的孩子生死不知,沈谦安安逸逸地长大。这件事除了嬷嬷,谁都不知晓。
也许是早产落了病,贵妃近年来越发憔悴,那年开春一场风寒,没几天人就去了。
嬷嬷见贵妃撒手人寰,自己也没了活头,便将此事说了出来。
“本以为那个孩子活不了了,没想到被一位农妇带走养着。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已长到了四岁,个头不高,力气却大。只是不知道如今去了哪里。”嬷嬷拉着沈谦的手泪眼婆娑,“当年的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贵妃毫不知情。那孩子左胸有一个月牙的胎记,太子若能见到他,好好补偿他,跟他说老奴对不住他,下辈子再给他还。”
宫里其实和市井没什么两样,藏不住秘密,这件事一时之间传开来,皇帝虽没有明确表态,但对大臣们的指点视而不见。
“依我看呐,这沈谦拔剑自刎,十有八九是皇帝之意,这皇位哪有旁人坐的道理。”
“我看是沈谦心高气傲,想想他谪仙模样的一个人,拥有的一切却都是偷来的,你让他如何自处?”
茶楼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曾经的京城美人,姑娘们倾慕的对象,仅剩的谈资只剩这不明真相的死了。
【柒】
我想起那日肖九胸口艳红的梅花,和旁边那几道淡淡的划痕,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肖九再来已是半月以后,他要了几壶酒,说要给我讲个故事。
肖九幼时过得苦,爹娘都是农民,平日里种地,秋收时留些吃食在家,剩下的拿去卖,倒是够维持生计。
那年大旱,庄稼收成不好,他爹出去做劳力,风吹雨淋落了一身病,没多久就去了。后来又遇上山匪抢劫,家里的东西被搬了个精光。他娘说他是个丧门星,当初就不应该带回来,说完便一头撞在了柱子上。六岁的肖九没了爹娘,跟着流民去了北方。
肖九喝光了一坛子酒,顿了顿又说,“你没见过塞北的风有多大,当时我拽着别人家的马,眼睛里嘴里都是沙子,差点被卷进风里吹跑了。”
虽然没被风吹走,却被夷人掳了去。那当家的长着络腮胡子,一双眼睛快有铜铃那么大。
“你不知道,我当时快要吓哭了。他总是叫我做苦力,大冬天地让我去给他抓鱼。大漠里就那么一条细河,哪里有鱼。一不高兴了就打我,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我以为我要被打死了。”
后来来了军队,夷人落败北逃,肖九被带了回去。大将军教他识字作画,教他拿枪,教他用剑,教他排兵布阵,带他上阵杀敌。也许是天生耍刀弄枪的命,肖九屡建战功。后来老将军战死沙场,他成了将军。
【捌】
“回朝那天,是我头回见着沈谦,他站在高台之上,我听着公公念皇帝的封赏,悄悄抬眼去看他,那温润如玉的模样,我知道我是栽了。
“我在塞北长大,那里的姑娘都能从军杀敌,手里的都是刀枪棍棒,更别说是男人了。”
那里的儿郎没有这样雪白的肌肤,清瘦的身段和矜贵的姿态,更是大字不识几个。他吃着沙子长大,在血里厮杀,大风把战袍吹得猎猎作响,身上是一道又一道褪不完的伤疤。
“我以为我会这样过一生,直到遇见沈谦,方知世事无定论。”
肖九说,沈谦是他命里的贵人。他带他赏洛阳的牡丹,看西湖的美景,品江南的细雨。他笨拙地为肖九修一支木钗,用他清冷温柔的嗓子吟古人的诗,讲前朝的旧事,对月饮佳酿,对雪谈风情。
他吻他眉骨,一寸一寸向下。情到深处时他想,此生得沈谦一人,胜过军功千万,胜过世事繁华。
他唤他“我的将军”,声音软到让肖九心里发痒。“我说等他做了皇帝,我就系紧战袍,替他征战四方,帮他守好这万里江山。”沈谦拿笔蘸了朱砂,在他心口描艳红的梅,许诺来年冬日,带他看京城最艳的红梅。
“他还说,要带我来喝你这里的羊肉汤,只可惜,我一样都没等到。”
泪打湿了衣襟,那个在战场上威震四方的将军哭得像个孩子。他抱着酒瓶喃喃。
“平之,平之,我不曾,不曾怪过你啊……”
我掩上门,从柜里拿了毯子给他盖上。
世事无定论。他的沈平之,再也听不到了。
【玖】
沈谦走的那晚,京城下了一场大雨,柳树刚抽的芽都要冻死在冷雨里。
他平日在宫里总是收起性子,温温和和的模样,不怎么说话。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的话,拽着那冷面侍卫的袖子,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侍卫一抽身,他就要栽倒在地。
他穿着与肖九初见时的淡蓝袍子,头戴玉冠,真真是公子如玉。
“我一直可怜肖九的身世,心疼他自幼辗转,受苦良多,以为上天叫我遇见了他,是要我带他过好日子。”他抽了侍卫腰上的剑,冷冷的寒光映在他清冷的面庞上,“谁知道,这太子竟是我从他那里偷来的。他受的诸般苦楚,皆是因为我。世人眼里我是个谪仙模样,没想到也是这般的不干不净。”
“我想同他说声对不起,可我又不敢面对他。虽然这件事并非我所愿,但到底是我害的。我没办法再坦坦荡荡爱他,同他谈天说地。该是他的,我都还他。就让我留着这颗真心,下辈子再干干净净地见他吧。”
肖九回朝时,沈谦已经下葬。那侍卫拿剑指着他,质问他为何回来得这样晚。
“肖将军,你知道他为什么走,是皇帝授意,是受不了世人的百般指点吗?他是怕你怪他,怕你不要他,怕你留他一个人怀着死去的心孤孤单单。他宁愿就这样走了,也不要你丢了他。”
“他说他把这些都还给你,只自己留了一颗真心,下辈子干干净净再来见你。你得生生世世记着他,别让他找不着你。”
肖九哭着饮尽最后一口酒,起身跌跌撞撞往外去。
“我不怪他,不怪他当太子,不怪他留我一个人。这太子该是他的,这天下也该是他的。我只怪我自己,无端地闯进他的命里去,偷他一颗心,还要毁了他的长命百岁儿孙绕膝。”
我看着他从冷雨里来,又看着他到冷雨里去,跌跌撞撞,没有归期。
后来肖九回了塞北,他说他答应沈谦,要带他去看塞北的大漠风沙还有孤山冻雪。他要在那里等他,下辈子等不到就下下辈子。
“等我们都干干净净的时候,一定一起来你这里讨碗羊肉汤。”
终